场面一度有些乱。清平王摇了摇头,看着谢湘江似有些无奈:“你真是……”他话说到一半,最终没做评价,而是扭头对宋熙然道,“宋大人,我和冯大人和黄大人他们先回宫复命,这几幅画先带走了!剩下的事有你在这儿,陛下那里也会放心。”
宋熙然躬身道:“卑职送您。”
清平王回头看向谢湘江,欲言又止。谢湘江也未多言,只规矩行礼道:“民女恭送王爷!”
清平王这一离开,围观的众人一下子围住了辩论台,小小的辩论台似乎一下子被人潮淹没。
雍安王倚着栏杆看着永安侯,问道:“你说,她不是谢香姬?”
永安侯看着外面奔走相告人声鼎沸的人群,内心如冰封一般的清醒与冷酷。
“是,她绝不可能是谢香姬!”
雍安王沉默了半晌,看了眼外面的光景,忖度道:“你的意思是……”
“我还没有这般眼瞎!”永安侯轻轻地嗤笑一声,“委身于我三年,那个天真貌美无一技之长的谢香姬,绝对不是我们面前这个惊才绝艳、心性坚忍、行事果决的女人!”
雍安王继续沉默。
永安侯道:“王爷,一个人的容颜可以改,本事可以藏,但是心性气度绝对不可能伪装三年滴水不漏。以常理来推断,以谢香姬这般的才华心性,即便是三年前,她会委身于我做妾,但真的能够在她和她师兄生命垂危之际,任凭陷害百口莫辩要撞柱自杀以证清白?”
雍安王静静听着,突然开口问了一个直击心灵令人毛骨悚然的问题:“如果她不是谢香姬,那她会是谁?”
这边宋熙然回到辩论台,被台下的百姓七嘴八舌地询问。
“宋大人,谢姑娘这般厉害,那她所说的园子能建吧?”
“是啊宋大人,我们百姓的学堂可以建的吧?”
“宋大人,谢姑娘这是通过考核了吧?她能当学堂里的先生,授课收徒吧!”
“让我家小子去学术数,将来当个账房先生!”
“学画技也行,出神入化的,将来画花样子也能过活!”
……
时间已是正午,宋熙然给自己身边的随从赵武使了个眼色,赵武从小厮手边拿了铜锣敲了两声,高声道:“大家肃静!”
自古百姓对衙门都有种骨子里的敬畏,人群瞬息之间安静下来。
宋熙然道:“学堂之事,当属民间私塾,只要规矩传授技艺,朝廷官府并不干预。此番考核,也只是本官与冯大人验证谢姑娘是否有真才实学的意气之争而已。至于建园子开食肆的事,谢姑娘一早就说过的,开在京城的百碗面也就算了,但这要在谢氏药庄开建的,作为背靠京兆府的园子和食肆,关系到朝廷官府的声名信誉,本官也有些疑惑,还请谢姑娘能当着咱们京城百姓的面回答一二。”
谢湘江垂眸恭敬地说道:“宋大人请问。”
“这几日,无论是朝廷的大人们,还是读书的学子们,还是京城的百姓们,都对谢姑娘提出的园子和食肆提出了很多质疑,本官觉得他们言之有理。请问谢姑娘,”宋熙然从袖子里拿出他收集到的弊端十项,“如何解决这些弊端?”
谢湘江回头对忠叔道:“忠叔,请您替我拿根炭条和画夹过来。”
忠叔依言,谢湘江将那张弊端十项固定在画夹上展示给众人,上去就用炭条划掉了第六、七、八条,说道:“这三条说的是我声名不好请不来先生,说我不能开课授徒,我认为这全然是凭空污蔑,我清清白白的一个女子,因为被人诬陷过就是声名不好,因不肯回永安侯府受辱坐过牢就是声名不好,我不服,也不信!我有技艺在身,虽是微末技艺,但诸位乡亲父老说句公道话,学得这技艺在手,能不能养家活口,我有没有资格开课收徒?”
“有!”众人齐声道,“太有了!”
“至于园林修剪,天下手工艺者我能不能请来,有没有英雄豪杰愿意开宗立派进咱们学堂,诸位父老拭目以待!”
“好!”场上响起热烈的掌声。宋熙然听了微微一笑,没有出声。
谢湘江说完又将第四项划掉,说道:“说我谢氏药庄穷山恶水,仅凭人工精致吸引不了游人?诸位信吗?依天地自然走向,化腐朽为神奇,独具匠心锦上添花画龙点睛,才是我等匠人独特的价值所在,不依仗天地山川之灵气建出美轮美奂的园林,是我等匠人的本分,也是我等匠人的本事!诸位父老乡亲可相信,我们会建出一座独属于我们京城百姓的大美园林?”
“信!我们信谢姑娘!”经过刚才酣畅淋漓的应试发挥,众人对谢湘江此时充满了迷之自信。
谢湘江目视着台下众人,唇边含笑眼底有光,挥手又将第十项划掉,手起笔落之间不卑不亢游刃有余的自信从容,让宋熙然突然觉得照在她身侧的正午的阳光都有些暗淡。
谢湘江道:“说我园子学堂食肆不能兼顾,我一人确实分身乏术,可是这不是有咱们叔伯兄弟婶子大娘姐姐妹妹们吗!园子建成之后的维护保养,食肆的厨师掌柜,除了京兆府宋大人的人监管,具体做事的分担的,不是我,是咱们父老乡亲们啊!独木不成林,我沾的是咱们乡亲父老的福分!这生意是大家的,所以必定能红红火火!至于我,倒真的挺愿意和天下的工匠花匠们钻研园林技艺,很愿意在学堂里专心传授技艺的,所以日后,就请诸位乡亲们多捧场了!”
台下又是掌声雷动。
“至于剩下这五项,确实是个问题。这几天我也想了想,诸位请看,咱们这么做行不行?”谢湘江将第一第二条划掉,说道,“这些都是与距离有关的,距离京城有点远,院子大不好逛,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但并不是不可以解决。我们可以,”谢湘江故意停顿了一下,环视了眼众人,说道,“用车啊!”
“用车?”“怎么用车?”众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每日城门一开,上午每隔一个时辰,就有从京城到谢氏药庄的驴车,每人只收费一文钱。而下午每隔一个时辰,也有从谢氏药庄到京城的驴车,同样是一文钱,保证将客人在城门关闭前送到。驴车和驾车的车夫由我们园林提供,我们这样做不是为了赚钱,为的是将我们美轮美奂的园林送到大家面前。”
众人一脸所思的表情,窃窃私语起来。
“好像真的行啊!”“两文钱一个来回,普通人家都出的起!”
台下围观了半天的萧九突然灵光一现,大声道:“谢姑娘,那他们说园子大,不好逛很累人的,是不是也可以用这样的办法解决?”
谢湘江马上大声回应道:“萧九哥说的对!我们园子大,我们也可以给游人配车,只要买一张两文钱的票,可以边歇脚边观赏风景,看到哪里觉得值得细品,便可以随时停下来,待观赏完毕,再可以随时再上园子里的车!车子和车夫也有园林提供,这样做也不是为赚钱,而是为了提供方便把游人们带到我们的游乐场、食肆、茶楼、特色风景区、风味小食处,那是诸位兄弟姐妹们努力做生意的地方!”
“至于剩下这几项,”谢湘江那炭条一一划掉,说道,“涉及的是经营小食的质量水准,经营小生意的商业信誉,还有如何保证游人安全。这几种东西,我谢香姬无法做出保证和承诺,大家知道为什么吗?”
一时众人面面相觑,露出费解的神色。
谢湘江正待说话,不想萧九一下子跳到台上来,大声道:“谢姑娘我知道!”
只见那萧九完全不怯场,他意气风发正义凛然地道:“这不是谢姑娘能管得了的!谢姑娘建了园林风景,给大家一个做生意的地方,但是你卖的东西好不好,你做生意讲不讲诚信,就是咱们有没有良心的事!自古人心难测,谁能保证每一个人都是好人呢!”
这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纷纷觉得他说的对。
萧九突然朝谢湘江一抱拳,又朝众人一抱拳:“至于说咱们的园子里安不安全,这个我能保证,只要有我萧九在一天,这园子就能安生一天!”
底下就有人起哄:“萧九!凭啥你就有这么大的口气,你在一天园子里就能安生一天!”
萧九也不恼,朝那人一扬下巴,言笑道:“你倒是去九街十二坊去打听打听,哪里能有我萧九搞不定的地痞流氓!”
底下的人闻听,突然就都哈哈大笑起来。
“你确定九街十二坊,没有你搞不定的?”“你娘天天气恨你不争气!”“你整天不务正业,有钱就请那些狐朋狗友喝酒,一年攒不下几个钱,连媳妇都娶不上!”
气氛突然变得很欢乐,大家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萧九。那萧九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在谢湘江面前被说得有些不自在,又逢宋熙然端然在侧,他连忙向宋熙然和谢湘江行了一礼,说道:“宋大人、谢姑娘,萧某冒犯了!”
说完便跳下台子,不忘在人群里朝谢湘江嚷了一句:“谢姑娘你放心,我不行,还有其他叔伯兄弟,一定把你的场子给守好了!”
众人又是哄笑。谢湘江上前一步,朝大家行了一礼,说道:“多谢萧九哥捧场!不过萧九哥有一言说的对,咱自己的场子,咱自家的叔伯兄弟一定能够守好了!至于做生意的品质、信誉问题,凡在咱们园子里干活做生意的,到时候咱们签个契书,若出现人品的问题,丑话说在前面,发现一次,不许再出现在园子里了!”
日头西斜,相关的事宜也都当众交代清楚,在京兆府衙役的疏散之下,围观众人渐渐散了。
谢湘江见人群散尽,长舒了一口气,完全没把宋熙然当外人,一屁股便歪坐在了椅子上!宋熙然本来想要告知她秋水禅那处雍容王爷有些想法,可见她那幅瘫在椅子上好像全身被抽了骨头一般的懒怠疲惫样,不由便歇了念头。
歇了念头的同时又升起丝异样。谢湘江在自己面前这幅毫无做作、自然放松的样子,是不是太过亲近亲昵了?这是云氏于床榻之上情深意浓时才会偶尔流露出的娇态。
大庭广众的街市之上,这般没有样子,若是自己的妻妾,他可以瞪一眼以示警告,若是自己的女儿或妹妹,他可以呵斥提醒,可是这谢湘江,他却不知道怎么办了!
难怪永安侯府传出来的,都是她毫无心机天真烂漫的传言,大概说的,就是她的这幅鬼样子吧。
宋熙然不好多言,于是道:“这些日子甚嚣尘上,让人身心难安,今日好不容易尘埃落定,谢姑娘好好回去休息吧!其余事宜我……”
宋熙然的话突然打住,因为他见谢湘江突然诈尸一般地正襟危坐,还一下子规规矩矩站了起来。
这是,见到鬼了?
宋熙然扭头顺着谢湘江的视线看过去,却见一个身着玄色锦袍的高大男子从街旁的酒楼里大步走了过来。
他背着光,面目些许幽暗,龙行虎步之间莫明带着种威压的气势,却宛若天神一般丰神俊朗气宇轩昂。
苏枭!
看着一下子被抽了懒筋脱胎换骨一般的谢湘江,宋熙然不禁腹诽,这女人从放诞无状到仪态天成瞬间的切换,他能理解成,是永安侯调教有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