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成子听见了谢湘江的话,脸上笑意未敛,大步走过来朗声道:“贫道今日所待贵客,还真不是永安侯爷!”
人家正主来了,谢湘江连忙起身见礼。
清成子七十多岁,留着一把花白的美髯须,宽大的道袍之下,颇有一种翩然洒脱慈眉善目的仙风道骨。
他朝谢湘江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身体却是走到小道童身侧,看起了道童手里的画。
“此画,”清成子斟酌着用词,“线条洗练素朴,却颇有一番神韵意趣。”
道童连忙起身施礼:“见过师祖!”
清成子拿过小道童手中的画,复又打量了身侧的小道童几眼,越发觉得画中那寥寥几笔当真是将小道童眉目轮廓之间的神韵表达得活灵活现。
小道童垂眸侍立在一侧,清成子却是被那幅画彻底激发了兴致,当下往椅子上一坐,用一种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拙朴率真对谢湘江道:“看你画这几笔也不甚费事,谢姑娘不如给贫道也画上一幅吧!”
谢湘江只一瞬间就被清成子道长给折服了!真正有修行的世外高人,就如同花开流水吃饭呼吸一般,道法自然,有一种毫无造作的疏朗亲切!
她当下执笔,言笑道:“那好哇!道长不嫌弃,我定要为道长好好画上一画!”
谢湘江说完,却是没有动笔,而是以手托腮思量了一会儿。
响晴天气,风拂花影,一院寂静时有鸟鸣啾啾。
大概谢湘江托腮嘟嘴、拿笔不动的时间有点久,清成子不由有些紧张,一时间手足无措,觉得放在哪儿都不够舒服自在。
谢湘江却突然指着玫瑰花丛间惊叫一声:“快看!那儿有只鸟!”
清成子一下子跳了起来差点扑过去,嘴里道:“哪里哪里!”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谢湘江起身,挥笔作画!
真的就是几息的时间,待清成子反应过来,看了那空空如也的玫瑰花丛几眼,讪讪地凑过去看谢湘江所画的自己的时候,谢湘江的人物已经快要画完了!
她又用寥寥几笔,在玫瑰花丛边勾勒出一只猫崽和鸟,于是整幅画面就是一个小道童跃跃欲试伸手欲拿点心,一只老猫慵懒地攀援探头于桌上;一位老道士惊跳而起虎虎生风,而地上的一只鸟正在振翅吓唬一只幼猫,幼猫则露出奶凶奶凶的似勇却懦的防御之姿。
这整幅画,生活气、烟火气、真实气、咋呼气、人的秉性脾气;初遇敌手、虚张声势、试探相搏、相生相克,皆是妙趣横生的勇气。岁月静好,又点点滴滴皆是琐碎喧嚣。
谢湘江给清成子看,一旁的小道童也忍不住探头去看,一看,就笑了。
清成子也不恼,他拈着自己的花白胡子,开怀地哈哈大笑。
“妙极妙极!正是我这个沉不住气鸡飞狗跳的老头子!”
谢湘江道:“明明就是‘久在樊笼中,复得返自然’的老神仙!”
“哈哈哈哈!谢姑娘这话我爱听!快来给我好好品鉴品鉴!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看过这么有趣的画像呢!哎呀这可真是,一看就是真的我,可是怎么就又不像是真的我?不是说你的画,能让人物纤毫毕现的吗!不过我还是更喜欢这样的,大道至简,就画个人而已,让人一眼认出来就得了,要什么纤毫毕现!你这丫头还挺有鬼心思,知道怎么对我的口味!”
这无论是行为还是言语,果然道教掌门清成子放诞不羁赤子之心名不虚传!
传言他年轻时刻苦修行仪态庄严,但于四十四岁遭遇大变故,与师弟反目险些丧命,反而于落魄之处入定得道,于庄子之学备为推崇,偶有言谈怪诞,颇有名士风流。
谢湘江选择给道观牡丹花,也是因为掌门清成子酷爱牡丹。传言他的院落里种有一株白牡丹,是他得道之时所种,而今三十年,年年开花,大若银盘,色如白雪香如故。
而每年4月,纯阳祖师圣诞的时候,玄妙观的牡丹花总是供养得最全最好的!
小道童重新上了热茶,清成子犹自一边比划一边惊叹,意犹未尽地赏画。
谢湘江道:“道长您不觉我冒犯,喜欢就好!”
清成子迭声道:“不冒犯不冒犯!你要是把我画成端身正坐一本正经木头泥胎般的活神仙才是真吓人!”
谢湘江道:“今春牡丹花会,本想来观里供奉一二,但花期仓促,民女又俗世牵绊缠身,一直都没有机会。今日得见道长仙颜,顿觉如饮仙霖,妙不可言。”
清成子朗声笑:“你这小姑娘,跟我老头子说什么奉承话!我一行将就木的老头子,用不了几年就归于大道,化为尘土,哪如你们年轻人,青春明媚敢为人先,这才是妙不可言!”
谢湘江借势就话,欢欣道:“那多谢道长谬赞啦!来年春天,我一定让咱们道观开出世上最稀罕最美丽的牡丹花!”
清成子道:“你这女娃!休拿明年春天的牡丹花诱我!你不是制出了不少新茶好茶吗,怎么不知道给我老头子先尝尝!”
谢湘江赶紧从背篓里往外掏东西:“哪能少了您老人家!只要您不嫌弃,只要我有,您想喝什么茶我就给您送什么茶!”
事情就这么很愉快地决定了。当谢湘江和道观的掌事交接好供奉事宜,用了饭食,还陪着清成子下了一盘棋,不过才日跌时分。
光影甚是明亮,外面的温度有些滚烫。
清成子对谢湘江道:“你不是好奇我上午的贵客是谁吗?”
谢湘江怔了怔,对自己暗藏的小心思颇有点不好意思。
清成子道:“也没什么可瞒你的,我与国子监祭酒骆远交好,上午就是他,跑到我这里来显摆耍赖,仗着他是朝廷命官先睹为快,大肆宣扬你的画,从构图到用色到笔墨技法,他觉得自己说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其实还不如民间说的那一句神乎其神来得管用!”
谢湘江笑道:“如今您有了这幅画像,以后也可以在骆大人面前耍赖显摆,这可是几息之内一气呵成道法自然生动传神,这天底下谁都没有,就只有您有!”
清成子听她这样说,突然前倾靠近了谢湘江,脸上带着几分小人得意的窃笑:“我跟你说,我当时吧,正被他说得心痒痒的,正逢小童就告诉我你来了,我一想这不是想要瞌睡正好有人送枕头嘛,这和你见面的机会我得一人独享馋馋他啊,于是我就故意不告诉他,然后找了个借口把他打发了!”
清成子说完,越发凑近了谢湘江几分,自鸣得意神秘兮兮的,几乎是对谢湘江耳语道:“而且他从我这儿出去,兴致勃勃和我说要去谢氏药庄拜访你,我这不但没让他蹭着和你见面,还让他白跑了一趟!看他以后还跟我显摆不?”
谢湘江于是仰天大笑。
她笑得太爽朗大声了,下午的阳光斜照谢湘江的肩头,她那笑容神采,委实洒脱、清透、明媚极了!
那清成子看了她一眼,默然半晌,靠在椅子上终是喟叹了一声,说道:“你说你这姑娘,看着灵心慧质的,心气又高,当初怎么就蒙了心瞎了眼,委身了那永安侯?”
许许多多人不好言说,内心充满疑惑却又遗憾的问题,就这样被一个交浅言深的老道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而且清成子那语声、姿态,看谢湘江的眼神,都是一个长辈充满心疼又带着几分责怪的慈爱,温暖得,仿若这下午微烫的光陡然贴进谢湘江的心肺,仿若父亲谢良死而复生,沧桑苍老的面容如在眼前,心疼怜惜得无以复加,却也只能不痛不痒地吐出这一句责备嗔恨。
一时之间,谢湘江被清成子那暖而真实的慈爱道破心防,脸上笑未消散,却突然泪下磅礴。
她抹了几把泪,但抑制不住哭声,于是伏身趴在桌子上,痛哭失声。
其实无声也是可以的,但是谢湘江在那一刻,真的被清成子那赤裸无遗的接纳关怀感动了,让她有了一种在亲人面前的放纵和委屈。
不远处的小童听到哭声跑过来,有些紧张:“师祖?”
清成子挥挥手,说道:“任谁受了苦还不得哭几声,大惊小怪的干嘛!”
小童于是退下。但谢湘江到底是克制的,她直起身抹了抹泪,又抹了抹泪,然后噗嗤又笑了一声。
清成子也是洒脱,她看了一眼谢湘江腕子上缠的念珠,起身道:“走,丫头!你这给我带了不少好茶,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这后山上还有棵杏树,那杏子黄澄澄的,又大又甜,树尖上还有几颗我一直舍不得摘,走,咱们这就带梯子摘杏子去给你当回礼!”
“用甚梯子,我会爬树!” 谢湘江站起来摩拳擦掌,招呼着不远处的童子,“走!跟你师祖捡杏子去!”
爬树是谢湘江唯一继承的原主的本事,时不时用一下利大于弊!
于是当谢湘江披着漫天的霞光回到谢氏药庄的时候,她嘴里嚼着半颗杏子,手里还拿着几颗,吃得眉飞色舞一脸满足。
苏枭在不远处大柳树的浓阴中侧首看着她,他身影高大,地上的影子更高大。
他的目光一言难尽又意味深长,此时却也只是盯着她沾染了些许杏汁的唇角,问道:“很甜吗?”
谢湘江擦了把嘴唇走过去,抬头仰望他深邃英俊的面容,很自然地将手里的杏子递给他,说道:“很甜!你吃!”
苏枭若无其事地强制自己把目光从谢湘江唇边离开,低头将手中的一颗杏一掰两半,放进嘴里半颗。
清甜的汁水软糯的口感顿时充斥味蕾,苏枭吃了半颗,又吃了半颗。
谢湘江扬声道:“好吃吧?我还从来没吃过这么甜的杏儿!”
苏枭吃了一颗又吃一颗,没有说话。
谢湘江问:“下午骆大人真过来找我了?”
“嗯,”苏枭应了一声,“你没在,他骂了几句清成子就走了。看来你在玄妙观过得很开心?”
“嗯,清成子道长是个很好相处的,不拘小节,非常可爱,我很喜欢他!”
苏枭莫明不想听她喜欢其他男人的愉悦的声音,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柳朗也来了,等你不至,差点追到玄妙观去。”
谢湘江一下子停住脚,苏枭在一旁补充道:“他带着行李来的。”
斜阳如火,整个世界一片绮艳绚丽。苏枭看她的目光淡淡融融,说道:“记得管好你的客人,别让他们太吵闹到我。对了,这杏子很好吃,多给我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