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安王一脸阴沉,一掌拍在桌子上,桌上的茶杯震落在地碎裂开。
永安侯垂手在一侧,默然不语。
雍安王切齿道:“那个谢氏,一句主愈贵而奴越贱,就让父皇大发雷霆,杖杀了大内主管孙公公,连母妃也受了不少牵连。她真的彻底,成了老五的刀!”
永安侯道:“雍容王进入吏部三年,沉稳公允,陛下对他是满意的。这些年经营下来,手下官员盘根错节,明着不显,暗着已然有手段运作。诸如这次户部侍郎拿出来的乱账,偏偏就是永和宫的,而借由毫不知情的谢香姬的口说出来,更显得自然随意,殿下您在兵部,得多留点心思。”
雍安王看向永安侯,眼神暗含这着恼怒和阴鸷:“这两天谢湘江去慈恩寺和玄妙观,拜访了慧远大师和清玄子道长,还都是相谈甚欢,你说,她是不是得到了什么风声?”
永安侯拧眉:“关于对她的狐疑,下官只与殿下您说过,从没有跟第二个人透露。”
雍安王迟疑了片刻,问永安侯道:“钦天监那边你安排好了吗?”
永安侯道:“万事俱备,只待请君入瓮。”
雍安王颔首,叮嘱道:“你嘱咐底下的人暗中行事,谢氏药庄那边你不宜再有沾惹,我会找人盯着。你如今身体尚未完全康复,只管深居浅出,不宜再多露面。”
“那,德清长公主那边?”
“我会安排好。德清姑姑早就等这个机会呢!”
暗夜沉沉,照明的灯笼散发着晕黄的光。永安侯静静地行走在雍安王府的小路上,内心里一片讥讽寒凉。
到底,只是个女人。竟然去求神拜佛。
这世间永远都是权力角逐胜者为王,能要人命的,能救人命的,永远是强者的屠刀,而不是慈悲的神佛。
京兆府,会客厅。那个求神拜佛的谢湘江来求见宋熙然,恰逢宋熙然公务在身不能接待。
她便拿着炭条笔,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地修改,一边喝茶等。
宋熙然过来时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一进门,就看见谢湘江伏案桌前正专心致志地绘图,整个会客厅安静得针落可闻。
外面阳光明亮,甚有几分炙热。偏偏这个伏案做图的女子沉静专注,姿态美好,给人一种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的悠然空寂、心无旁骛。
宋熙然没有出声,只缓步走了过去,站定,低头看纸上的图。
谢湘江察觉到有人来,停笔,抬头,刚欲起身,宋熙然便单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无需多礼,坐。”
男人的手在肩膀的停留只一刻,但谢湘江还是明显地感觉到一股沉甸甸的力道与温度。
宋熙然在对面坐下,瞟了一眼案上早已冷却的茶水,侧首唤人上茶。
有人上前迅速地换上了热茶,宋熙然状似无意地拿起了桌上的图纸,随口道:“这是什么?”
谢湘江将所有图纸推过去,说道:“宋大人,这几天我想了想,决定换一种方法来修建园子。”
宋熙然没有做声,认认真真地一张又一张地看。
看到最后,看着谢湘江列了满满一张的物资清单,他的心跳陡然间就漏跳了两拍。
宋熙然将纸张反按在桌上,下意识地看了眼左右,压低声音质问道:“你是疯了吗!要这些东西,是怕不被人盯上!”
谢湘江瞧着四下无人,倾身低声解释:“宋大人,这是极好的掩人耳目、明修栈道的靶子。何况,您想要的,能利国利民的水利关窍,咱们不先实践了,怎么献给皇后娘娘?”
宋熙然复又看了看左右,低头再次看着手中的图纸,沉吟着,半晌不做声。
谢湘江也不催,只默默在对面坐着等着他的决断。
宋熙然做决断的时间有点长。
热茶渐渐地又变凉了。宋熙然的目光逐渐硬朗,他捏着纸张的指尖有些泛白,对谢湘江道:“你把所需要的物资再仔细算一遍,报个准确的数目,要与实际数量尽量接近。我去和王爷报备,然后去工部核实这些物资民间用量的限制,最后,还是要去陛下那里过明路。最快三天,最晚七天,能不能行,我都给你明确答复。”
谢湘江点了点头。转而拿起炭条笔写写算算,然后在各项物资的后面,缀上了最低用量和最高用量的区间值。
宋熙然收了图纸,呷了口冷茶压下自己的心跳与心悸,然后莫明地,他对秋兰节又多了几分期待。
他隐隐觉得,这女人,怕是借着王爷用秋水禅给皇后娘娘献礼的机会,来达成她心目中的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她要把这园子修得前无古人,名垂青史独步天下。
宏宇帝现在看宋熙然有点烦。
无他,最近这厮因为谢氏药庄的缘故,跑来的太勤了。园子让建了,学堂让开了,皇室的笑话也让他瞧了,他到底还要干什么啊?
于是他甚是潦草地翻看了眼宋熙然呈上来的图纸,然后就顺势潦草地甩回给宋熙然,然后就开始了怼天怼地怼宋熙然的模式。
“她要挖管道?那地不是她谢氏自己家的庄子吗?她便是要底朝天地挖上一遍,朕管得着吗?”
“她要用桐油、石灰、细沙、麻絮、粘土、砖石、陶管,这些不都是律法所允许的吗?何着我堂堂一国之君,还要过问一个民间小女子家里防水盖房子?”
“你堂堂一个京兆府尹,又不是她谢氏药庄的管事的,她修个园子用东用西你也来找朕禀告,你是一天天闲的没事,都没有其他公事的吗!”
宋熙然毕恭毕敬地捡起地上的图纸,被宏宇帝骂得抬不起头,诚惶诚恐地离开。
刚一回到京兆府,他就吩咐随从赵武去谢氏药庄报信,然后马上传令司士参军曹亮,把物资清单交给他去采买,并让他派工匠去协助谢湘江。
宋熙然已然依照约定,用京兆府的名义广发英雄帖,诚邀天下奇巧工匠共建园林。加上谢氏药庄里的学堂会开办各种杂学,只要有真功夫,甚至可以开宗立派传道授业,一时之间这诚邀天下豪杰的英雄帖,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开始飞向大江南北。
但是前来赴会的人来不了那么快,倒是宋熙然先让贴身随从赵武传了信儿,又让司士参军曹亮先是派了一批工匠过来,说是为园林修建开始一些基础工作。
谢湘江将人收下了,然后开始兴师动众地出钱,在京城中请百姓出工,先挖各种管道。
没错,她要引京郊伊河的水进谢氏药庄,她要建的客栈、各种铺子,加之她的院子用的是一个小型城市的布局。
为此,她去找苏枭。毕竟苏枭是在谢氏药庄有房产的人,他是沿用过去的还是用新的布局,得征得人家的同意。
苏枭认真听了她的话,思索了半晌问道:“你是说,整个谢氏药庄,有一个入水的管道,通过对河水的净化处理,通到四通八达的各个商铺、客栈、包括你我的房子。而出水管道有两种,日常的用水和雨季排水可以再循环流回伊河,而茅厕和厨房用水可以流入化粪池,用来积肥,甚至可以用一些方法处理,用来灌溉农田?”
谢湘江点点头。这人果然是学霸,条分缕析一说就明白。
苏枭道:“不做管道改造,做出来的建筑和图景更符合大家的认知,做新的改造,反而面临失败的风险,甚至引起别人的争议诋毁。你为何非要这么做?”
谢湘江用的是在宋熙然那里完全不同的说辞,她说:“因为我没有把握,谢氏药庄离京城偏远,即便有车辆往来,但是怎么就能吸引人来谢氏药庄住宿购物?有极好景致的时候便也罢了,可植物蓊蓊郁郁鲜艳明媚能有几时,要想有延绵不断的客流,就必须给顾客一种非来不可的理由。而这种新式的管道布局建筑群,生活中的便利与全新体验,就是再好不过的理由!”
苏枭道:“这般工程修建,劳力伤财,是不是真有你所说的那样能引来延绵不断地客流尚是两可,你确定要这么做?你的宋大人同意吗?”
你的宋大人。可谢湘江丝毫没有留意到苏枭话里的阴阳怪气,她非常肯定地道:“他同意了!他说陛下都说了,随便我折腾,不理会的!”
见她答得那叫一理直气壮,苏枭便笑了:“好。那我也听你的,用你的管道。”
谢湘江于是笑得眉眼弯弯一脸明媚:“苏先生您放心,我肯定不会让您后悔的!”
谢湘江走后,苏枭倚靠在长椅上,拧眉沉思半晌没有声息。一旁的药伯有些担心,也不解,他试探地道:“少爷,可是谢姑娘此举,有什么不妥?”
苏枭没说话,却叹了口气。
药伯的心便提了起来,问道:“少爷?”
苏枭看了他一眼,问他:“你说,是什么样的人,能谙熟工程水利种种修建、开合、防水引流的路子,还能推陈出新,别开生面?”
药伯听了这话,心便也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无他,任何一种谙熟水利的人,都不该是一个先养在深闺后困在后宅的年轻女子的身份。
这谢姑娘有诡异!
苏枭强制压抑着自己的冲动,却是无奈地苦笑了一声,幽幽地对着自己的心腹管家道:“我有时候真想,把她抓过来,好好地拷问一番。”
这个,药伯偷偷地缩了缩头,不敢搭话,甚至觉得这话也不是他应该听的。不料,苏枭随后就来了一个更狠的补刀:“若大周当真是容不下她,不若,我们就将她带走了吧!”
正在躬身为他收拾茶具的药伯一失手就泼了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