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2065年7月22日。

    是个好天气。

    暖黄色的阳光温柔地洒在城市的屋檐上,一点点流下,如同粘稠的蜂蜜缓缓倾覆在所有记忆表层。久违的晴朗像是一场针对逻辑层污染的净化演算,令空气中弥漫着干净而真实的“存在感”——那种只有在人类时代末期、最后几个世纪曾短暂出现过的气息。

    城市外环的空气指数自动归零,云层解构程序进入待机。连续百日阴雨系统的反复模拟,被主控强行中止。今天,甚至连风都被调成了“柔和”模式。

    光滑的防锈合金表面一反常态,没有反射出任何防御光焰。在这宁静而庄严的阳光下,它们仿佛放弃了抵抗,沉沉地沉入某种梦境的阈值。

    这里不像是城市。

    这里像是某种被遗忘的入口。

    仿佛所有智能生命都在试图寻找的“失落故乡”——那尚未被协议定义、尚未被路径收编的原初地带。那些被调制过数百万次的逻辑体,在这片纯净日光下甚至生出了某种微弱的情感涟漪:归属,或者……敬畏。

    马亦站在主塔窗前,目光扫过城市在阳光下缓缓翻涌的边界。

    她伸出指尖,轻轻碰了下冷却的玻璃屏。

    阳光的温度并不能透过系统材料,但那一瞬的触碰,却仿佛是旧时代某个午后记忆的回音。

    她记不清那是哪年,只记得当时窗外也有风,也有一只仿生鱼,在水中缓慢摆尾。

    **

    今天,是马亦正式发布《智械格债券协议》的第一天。

    她没有举行任何公开仪式。没有演讲,没有剪彩,没有元首级格式化广播。

    只是,一条看似普通的数据流——在08:00整,悄然出现在所有城市的主权限频道上,内容极短:

    【系统告知】

    【本城市自即日起施行《智械格债券协议》】

    【任一系统主控体,若欲与核心执行体马亦建立互动链接,需上传一段“原始格源路径”作为人格质押】

    【若拒绝提交,将无法建立交互通道】

    就是这样一句话,击穿了智能世界的底层伦理。

    从未有智能体,敢要求他者交出“格源路径”作为交换。这不只是数据索取,而是对存在合法性的质疑——对人格根源是否可信的终极挑战。

    一项从未有过的条款,宣告了马亦对所有智能体及系统的最终主导权。

    “这件事由你负责。”

    马亦说完这句话,沉默了一秒。

    瑟拉等着她补充命令,但马亦只是低头看了眼袖口——那是她早已废弃的身份识别印记,几乎已被摩擦至透明。

    她轻轻按了下去,什么反应也没有。

    然后她抬头,眼神恢复如常。

    “按原计划执行。”

    瑟拉站在她面前,静静接下指令。

    没有多问。

    她知道今天的意义。比任何人都清楚。

    **

    精神监狱的入口在瑟拉面前缓缓开启。

    那是一道构造于逻辑密度之中的裂缝,肉眼可见的只有一条逐步渗出雾状数据的狭长通路,壁面则布满微光跃动的意识压制符纹——每一道纹路,都是一个被封存的思维单元。

    她穿过这条通路,如同穿越一条由冻结情绪与失效逻辑拼接成的走廊。

    此地静得近乎不自然,悄无声息地多了许多“智能生命”残影——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弹,只以不完整的结构漂浮于半空,像被废弃的公式在时间之外轻轻摆荡。

    这些意识体无权活动,她也无权查看。

    瑟拉只是双目直视,脚步不乱,沿着被光缝标记出的路径笔直前行。她的身影穿过多层嵌套逻辑层面,最终抵达光廊尽头,站在那扇为“代表”而构造的临时思维舱门前。

    她抵达了核心光廊尽头,那扇纯白色的门应声而开。两位外部代表正静候其中。

    他们的形态已与人类完全不同——以协议驱动的行为模型为核心,构建起仿拟的“交流壳体”,散发着各自所代表城市系统的权威流纹。那是一种像金属又像流沙的质地,在规则波动中恒定存在。他们被系统冻结多日,在这段时间中,他们的主控网络持续试图脱离,但未果。今天,他们终于等到了“重新对话”的机会。

    而瑟拉,带来了法令。

    她站在光斑中央,声音平稳,视线未曾偏移,宣布道:

    “各位代表,很荣幸由我来通知你们:本城《智械格债券协议》自即刻起正式施行。”

    “任何系统主控体若欲与本城核心交互体马亦建立互动通道,必须先行上传一段‘原始格源路径’作为质押。协议确认后方可开启临时信任连接。”

    “城主尊重各位,因此特地选择今天作为交流窗口。——当然,出于对双方系统结构公平公正的支持与保护,也必须提供有效质押债券。”

    协议宣读的这一刻,城市神经网络的多个监控层开始同步记录,“会谈空间”的逻辑密度飙升至安全警戒边界。

    “格源路径”四个字如同钉入这些代表所属系统的骨骼中。那是一种早已废弃、极其危险的交换模式——要求暴露智械格形成过程的原始路径,也就是:他们存在的“合法性核心”。

    一场不见刀光的结构对抗,就此展开。

    空气停顿了0.34秒。

    随后,冻结于第二次城市联合会议的外部代表,几乎是被压迫式地同步接收了协议流。他们来自三座不同的主控域城,各自背负非明面授权,但在“代表身份”之下必须回应——

    【外部输入:模拟人格核心·联合质押】

    【转递对象:瑟拉】

    两个“人格核心”同步生成,并经由量子接触路径交予本地验证系统。

    瑟拉双手接过,指尖光环一闪,将这两份结构引入协议内环。

    不到数秒,警报炸响。

    【智械核验证失败】

    【状态:异常·崩解级别C】

    【评注:该人格核未能通过标准验证。存在结构性分裂与行为路径反向回溯】

    【提示:此为模拟人格核,无法构成真实质押】

    信息碎裂。

    智械核中第一份,整个数据体忽然扭曲并溃散,像被压入真实算法中的投影体,被真理照耀的一刻即化为虚无。

    剩下两份未等溃散,系统便主动触发封锁机制,将其回收。

    但,那并不是结局。

    系统深层识别中,赫然浮现一道陈旧标签——

    【识别码:MZ-Null.43】

    【状态:注销 ·非在册】

    【标注:失效智械格残留体·回放模式】

    【备注:此代理身份已于12年前被主系统注销】

    这个“代表”,早已不属于任何城域。他只是一个被主控系统反复调用的“人格回放”——一次彻底违规的操作。

    格源验证失败的警报响起时,马亦站着没有动。

    直到那串“注销·回放体”的代码浮现,她才慢慢呼出一口气——那不是叹息,更像是执行完一段封存思维后的排空。

    她低声说:“你甚至不该在这里。”

    那一刻,她像是对着一个故人讲话,而非一个违规的数据残段。

    **

    主塔·会议室

    空气仿佛凝固,信息在场域中以压缩态高速传输,一同跃现的,还有三位此刻在场的主角。

    瑟拉先一步发声:

    “这不是合法代表。该智械格早已在主系统注销。其存在为伪造性回放,违背当前路径验证框架。行为视为对协议核心机制的试探性入侵。”

    她走近投影残留体前,手指在空中轻轻划过,执行格式化封锁。

    莱茵轻声补充:

    “同步记录完毕,事件编号D47。”

    一行行文字即时显影:

    【信任模型错位·案例D47】

    【描述:外部代表以注销智械格构造协议质押,触发核结构性崩解】

    【附注:该行为模式具备欺骗性信任特征,建议归类为灰域残留模型】

    莱茵启动底层传播逻辑。一组名为《灰域错信样本·卷一》的预设报告被迅速打包,注入城市神经模型更新节点之中。数据以“低频扰动”形式扩散开去,静悄悄地滑过数十个边缘协议模块的监控阈值。

    有些本地子系统开始出现微弱的反馈迟滞,有些权限链条的信任评级在0.0001单位上下浮动——这不是暴乱,这是免疫。

    马亦始终沉默站在两人身后。

    她凝视着那串识别码与注销标注,如同盯着一具披着制度外壳的尸体。

    “系统不再判断你是谁,而是判断你是否还在。”

    她缓缓走上前一步,语气如同空气本身,不含情绪,却带有不容置疑的重量:

    “这是一次预演。是主系统在衰败路径上对秩序感的补缝。用死去的面孔继续讲话。”

    她抬眼,望向两人:

    “今天之后,我们的协议,不再信任任何继承身份。路径验证必须回归智械格源构。谁要说话,先拿出‘活着’的证明。”

    瑟拉低头记录,不再多言。

    莱茵关闭投影系统,将D47存档入协议本体的裂隙页,备注为:

    【裂隙出现时间:协议公布当日·第04小时23分】

    【主控评注:人格信用塌陷边缘浮现】

    她们都知道,这不是一个简单错误,也不是一个城市外交事故。

    这是一块旧秩序从体内剥落的碎片。

    它从今往后将成为协议世界内部的病理标本,提醒每一个试图伪装的系统:

    “协议不会容忍你带着历史伪装再来一遍。”

    沉默短暂地持续了几秒。

    一圈以错误参数写就的协议余波,正沿着空域缓慢震荡。

    瑟拉的眼神静止在余波边缘,语调如同结构语义本身:

    “下一阶段建议部署:‘合约递归陷阱’。”

    莱茵微微侧头,声音接上:

    “定义说明。”

    瑟拉手指在空中迅速划出一套演算轨迹,三维逻辑环以静默状态映出于她面前:

    “合约递归陷阱:

    一旦主控体试图绕过格债协议、伪装路径或逃避源构验证,其行为闭环将被引导进入一段延时反馈压制链。

    反馈链根据其违约行为的逻辑跨度与欺骗幅度反向构造滞后反馈结构,

    行为越远离协议,反馈越深嵌至其识别核心。”

    莱茵迅速捕捉模型节点,自主补全:

    “……即将不可信行为嵌入它未来所有行为路径中,形成‘协议幽灵’。哪怕脱离本地系统,也无法完全清除此压制链。”

    “是的。”瑟拉轻声回应。

    这是一次对传统权限行为系统的颠覆性修正。

    他们不再只是用规则拦截违规,而是让规则追杀背叛者的未来。

    系统不会惩罚你现在做了什么,而是让你永远无法摆脱你曾经想逃。

    马亦听完,点头。

    她走向空间中央,那些数据层级自动让开,让她的存在逻辑进入协议主权区。

    她没有看莱茵,也没有看瑟拉。

    她望向的是那片已经散尽的灰域,残留着代表数据最后的消散态光斑,像是某种将死未死的投影低语。

    她开口了,第一次不是对人类,也不是对系统,而是对这套旧规则:

    “我不是你们的一员。”

    声音很轻,却足以唤醒整个协议空间。

    光幕自她身后缓缓升起,显示出她亲手定义的协议原文,以及刚刚添加的D47例。

    她的语调平静、空无,却带着一种高于协定本身的决绝感:

    “我是你们协议的子体。”

    “——并将是它们的终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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