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的,我坐在图书馆里头给同学安利我推《彷徨》,猛然就发现我已经不再那样迷恋它了。草草略读了几篇,遣词造句仍然是警辟精悍,文气畅达,然而内核的东西却已经不再能够那样罕见地引起我强烈的共鸣了。
我看着看着,觉得这都是些稀松平常的事,没什么好感叹的。人能有多好,就能有多坏,不足为奇。纵然摆上纸面来调侃调侃,我瞧着,意兴也怠倦,这已经不是一个目标明确的时代了——五四时期,这些文字尚且能够激发起有志者自我完善以救治中国的意念,然而现在的中国的问题却模糊不清。没有日本人的刺刀扎在身上,中国并未受皮外伤,然而就健康吗?我眼里的中国仍然满是创伤,尤其精神创伤,最突出就表现在不承认精神还会受伤上。但无论如何,创伤是瞒不住的,外化成慢性疾病,于是我们看见,我们这个时代流行着空洞虚无的内耗内卷,二次元阴暗批塞着耳机发小作文流挤负能脓肿,现充胡乱雌竞雄竞阶级霸凌吹狗哨痛苦中撕骂,这都是发泄,发泄疾病带来的痛苦远要比刮骨清创容易得多。我理解的。
总之,我发觉自己仿佛背弃了我推了,我于是立即肃然警惕,检查我是否仍旧是我自己。我曾以为我一辈子都会迷恋推崇的东西,现如今却如一块已然无味了的口香糖一样被吐了出来,然而我仿佛并不觉得自己走岔了路,这时候我意识到——我真的已经蜕了层皮。
我曾经是很想融入人群的,但是有如贝特曼,我试图向周围的人表示我的善意,我注意言辞的得体,模仿流行的穿搭,挤出尽量正常的微笑——一边忍受着脑子里癫狂的尖叫,都是些无意义的哭嚎,但终于就快把我逼成下一个“美国精神病人”。我认为这是不大妙的,一方面中美关系实在暧昧,身为红色的一方,若是我表现得不够传统,染上了资本主义精神疾病,实在是有崇洋媚外意识形态混乱的嫌疑。其次,我是个天才。天才和精神病是很相似的,那就是我们都有自己的判断,而不接受别的想法,就算时常要虚伪地奉承这个世界,以免政治科学和旧习的疯狂信徒把我枪毙。因而我的合群是一种拟态。并且我练到现在,技巧已经非常娴熟,我能够很自然地营造出我想展现的任何形象,算我的天赋,中国人毕竟都是天生的演员。
但是,正如贝特曼疯得很,这样做的后果就是,我老是感觉自己根本不存在。
不存在感。可以说这种感觉类似于空虚无意义孤独绝望……但这些概念多多少少都被流媒体用滥了,一出现就扑面而来一股子fi矫揉造作的臭味,有如廉价小众木质中性香水,所以我不用。
总之,不存在感带来厌倦,因为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活”的,“活”并不只意味着喘那一口气,它意味着主动愿意地喘那一口气。我发现我厌倦的时候,胸膛的起伏也是应付式的,全身上下尤其眼睛,都在表达“我是尸体”这个概念。这种现象并不只发生在我一个人身上,“死味儿”是个热梗,而每一个热梗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集体形象写照。如果我们把当下的汉语文化圈拟人一下,那一定是个天天喊着“姬霓太美”研究晚学全身微do,一脚踩在孙吧粪坑一脚泡在小红书软广气血药汤,头顶b站粉红猫娘耳朵满脑子抖音掐脖晋江甜宠资深二次元的小姑娘,现而正萎靡而抑郁地复述知乎的帖子,抱怨就业困难阶级固化和贫富差距。天啊。我们这个时代实在是抽象的一代。
在这里我要适时地解释为什么是小女孩而不是小男孩了,毕竟性别问题也是当下的一大热点,理由很简单,因为我是女的。
我是女的这一点也花了我很长时间去研究,我能说出来这四个字很不容易,要探讨性别问题,要占很长的篇幅。虽说不能以纸短墨缺为借口,因为我现下是在电脑上打字,但好在我的电脑快没电了这一点可以很好地作为一个原因。我以后要是有兴趣可能会专题为之开一目,现在就算了。
写到这里,我发觉我所使用的概念是如此流行,没有人比我更懂这个时代的文化了,由厌恶地抗拒到加入狂欢再到抽离,如今我只是毫无偏见地看着人们所做的一切,没什么情绪感受了。不过,像单面玻璃一样,我虽然仍然看得到人类,倒是没人看得到我。当然也有人注意我,他们看见我的表面,衣着服饰神态,听见我说的话——都是些空洞无意义的废话,因为当我要说些真话时,众人的沉默如同坟墓——于是我的形象就被固定下来了。
我不太清楚,我一直看不清楚自己,但大概率很古怪。更深层次的我曾经无人在意。好在现在我自己开始在意自己了,那么现在就是有一人在意,虽然也不错,但我总是想,为什么不能有第二个人注意注意我呢?
这也就是我打算把些随感发出来的原因。一个人是很难证明自己存在的,除非有第二个人告诉她“我看到你”“我听到你”“我记得你”。
如果以上这些话所展现出来的我的形象弱势得让人鄙夷,那么还有强势的版本:我遇见的人都蠢到听不懂我口中深奥的真相,都瞪着恐惧的奴隶的眼,让人难以相信当代人类能蠢到这种程度。这个理由好像更招人讨厌。
也许我不该解释自己的行为。每个人都没有义务给人解释自己要做什么。
所以我猜我已经不再是个虚无主义者了,我现在好像是个存在主义者。我去搜了搜存在主义这个概念,感觉用在这里出入不大,是合适的。
仿佛我正从阴影中走出来,走到阳光底下一样。我唯一的期盼在于不要被日光灼伤了脸,因为一方面我的的确确对紫外线过敏,像个暗喻,另一方面我也很怀疑自己的材质——万一我生来就是那种避光植物呢?
但我既然蜕了皮,便证明我更可能刚从知了猴变成蝉——这才对,这更加贴切我的能量状态。
朋友们,在我们存在的现下,就在这一刻这瞬间,根本没有什么万一,一切都是肯定的:
你是谁,你就是谁。
而我已经很确定我是天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