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鲨慢慢地站了起来。
喻子夜眼疾手快,将那石臼连带他的药碗抄过来,全塞在鬼鲨吊着的那只胳膊和身体的之间的空隙里,用气声说了句,快走。
鬼鲨下身伤得不重,加上喻子夜天天给他灌补药,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腾挪几步便敏捷地钻进了黑暗里。
听见他翻近了后院,喻子夜慢吞吞地走到门边,又慢吞吞地拉开门。
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静立在门口,只露出下颌,身穿一套夜行衣,衣角在夜色里上下翻飞。
“陈某乘船到东山港,风大浪急,偶感风寒。听邻里们讲,小于大夫妙手,可否给陈某把把脉,再抓一副药?”男人声音低沉悦耳,似是能消解掉莫测来意。语毕摘下斗笠夹在身侧,微微颔首,垂下眼睛看向喻子夜。
这是个很好看的男人,身量颀长,剑眉星目。不着华服,浑身上下也有掩不住的贵气,当夸一句英俊。若是在街上遇见,喻子夜是会多看两眼的。
眼下她并不想多纠缠。这男人穿着练家子的衣服,却说着文邹邹的话,听得牙酸。
她扶住门,长睫掩去情绪,“今日天太晚了,男女有别并不方便,陈公子请明日再来。”
也不等对面回话,手上便使了十分的力气去关门。
那男人像是早料到了,上手一扶便稳稳地扶住了门,喻子夜隔着门板感受到了一股极强的内力,直震得她虎口发麻。
她自知武功练得稀松平常,不是他对手,只好松开门,“陈公子这是?”
“多有叨扰了。”他自说自话,长腿一迈跨过门槛,又反手将门关上,仍是垂眼看着喻子夜。
他向前了半步,喻子夜却不肯退,两人离得很近,只有不到一个拳头的距离。秋风被关在门外,屋里很静,喻子夜甚至能听到男人的呼吸声,沉稳顺畅,没有半点风寒的症状。
她觉得周身被一种莫名的气息笼罩住,抬眼却只迎上他温和的目光,她侧了侧身,无奈道,“陈公子请吧。”
“多谢。小于大夫不必客气,叫我大名陈礼就好,耳东陈,礼义的礼。”
喻子夜客套地点了点头。
陈礼进门后也不急着看病,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圈,最后才坐在了鬼鲨方才坐过的藤椅上。
“小于大夫方才有客人?”
喻子夜给他端出一只喝茶的瓷杯,面色不改地回答道:“今晚只有陈公子一位客人———这里简陋,没有好茶,只能以水代茶了。”
“我瞧灶上刚煎的可是大补的药。”陈礼接过瓷杯,给自己倒了壶里的水,几片黄芪落下来,挤挤挨挨堆在杯底。
“我天生体弱,自己煎着喝的。”
“陈某记得…三七入药,是治外伤的。”
“前些日子扭了脚,加了一味消肿用。”
“我是外行,说着玩的,小于大夫别放心上。”他轻笑一声,把话题随意揭过去了。
喻子夜客气地笑笑,心里却想:这人脸皮可真厚。
几次交锋后,陈礼终于捧起了瓷杯。
“陈公子要是着急看病,不如…”
“不急。”陈礼品了一口,润了润喉,又把瓷杯放下,惊得烛火摇摇曳曳。“小于大夫,有件怪事想讲与你听听。”
“东山港以北五十余里,有一座山,名叫大东山。”
喻子夜心脏猛地一坠。
陈礼摩挲着瓷杯,一面盯着喻子夜的脸。
“大东山靠海的那侧,是一面断崖。几代之前,有一伙人在悬崖石壁上建了小楼定居,给小楼起了名字,叫听潮楼。因此那断崖也有了名字,就叫听潮崖。”
方才鬼鲨在这里灌自己黄芪水,洒在了桌上几滴,陈礼就用食指蘸着这几滴水画了一横一竖,意指一面断崖。
“那伙人是刺客,黑白两道都混,听潮楼又建在悬崖上,易守难攻,因此一代又一代,江湖风雨不断,总有他们的身影。”
喻子夜捧起陶碗喝了一口,发现水已经凉了。
“到了近两代,听潮楼又做起了买卖消息的生意,最贵的消息据说价值有黄金万两。这样一来,听潮楼的名号更是响当当了。”
“可是数月之前,听潮楼里突然发生了一件怪事。”
陈礼骤然抬眼,直直地看向喻子夜。
“不知道小于大夫在东山港有没有听说?”
喻子夜两手交握,淡淡回视,答一句不曾听说。
“哦,不曾听说。”陈礼盯着她看,意味深长地重复。喻子夜顺了顺袖子,垂下目光。
“数月之前,听潮楼的楼主喻扶光被杀了,死状很惨,是被一把利刃割破了喉咙。仵作查过尸体,看伤口是被人从背后用软剑割破的。”
陈礼用食指在崖上画了一个叉。
“很巧的是,楼主养女的配剑就掉在门口,而那把剑,恰好是把软剑。楼主门口执勤的侍卫说,那天下午,除了喻姑娘,再无人进出过。”
温和的男声娓娓道来,轻巧地讲了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结尾。
“故事就到这里,小于大夫,你有什么想法?”
喻子夜对上他玩味的眼光,展颜一笑,语气轻快,“我能有什么想法?一个故事而已,三福客栈的说书先生一天能编出三四个,真的假的我也分不清楚。陈公子要是…”
“喻姑娘,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窗外一声惊雷。
陈礼脸上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得人背后发凉。
喻子夜敛去笑容,极快地一挥衣袖,细如牛毛的银针从各种刁钻的角度朝陈礼飞去,随后挺身一跃,足尖点了下桌子借力,整个人腾空而起。
房顶几块瓦片被她做了手脚,轻轻一顶就可以破瓦而出。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眼看着就要冲破屋顶,一只瓷杯抛上来,正打中她侧腰。一口气断了,便卸了力,喻子夜直直地落了下来,退好几步也没站稳,最终跌坐回藤椅上,一时起不来。
烛火摇晃地厉害,把他们二人的影子映在相对的两面墙壁上。
陈礼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扶着腰喘气,脚边是被尽数拦下、七零八落的银针。
他站起身,踱步到喻子夜身前,这回他的影子完全将喻子夜罩住。
窗外一道闪电落下。
下雨了。
陈礼俯下身,一寸一寸靠近,喻子夜下意识伸手去挡,却被并在一起牢牢捉住。
“嗯?怎么这么瘦,”陈礼握住少女两只伶仃的手腕,嫌碍事举过她头顶,“听潮楼伙食这么差吗?”
喻子夜抿起嘴不做理会。
“你不是听潮楼的人。”她垂着眼睛,面无表情,“你是玉面捕头的人。”
“没有第三种可能?”陈礼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脸,她偏头去躲,却也躲无可躲。
“经脉细弱,先天有损,只能练些末流外功。我要是你,我就老实一点。”陈礼不紧不慢道,一面用食指指腹轻轻搓了搓她耳后皮肤。
喻子夜怕痒,下颌却被男人的大手整个握住,活动不了。只有睫毛随着他动作,一下一下颤抖。
“嗯,这门手艺倒是学得不错。”说着便自她耳后揭下一整张皮,少女本来的样貌终于显露出来。
喻子夜平时给自己易容,只用最普通的人脸,普通到让人看一眼就忘记是最好。如何做到混在人群里不显眼,是每个刺客的入门课程。
除去假面之后,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美人。
她今年只有十五岁,比陈礼想象中要稚气得多,还处于正在飞快长高的年纪,因此身上细伶伶的,只有脸颊上还有两团尚未完全褪去的婴儿肥。远山眉不画自黑,一双圆眼比常人要更亮,眼皮上有两道很深的褶皱,因此眼睛看起来更神秘深邃。
细挺山根,贝齿薄唇,下半张脸和眼睛的风格不同,是很精致的长相。
陈礼钳住她的下巴,左右扳了两下,仔细端详后终于放开了她的脸。
“怪不得易容学得那么好。你这张脸实在不适合做刺客。”
喻子夜眉头紧缩,毫不掩饰自己厌恶的眼神。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脚老实一点,仔细听我说———要么跟我走,把事情解释清楚,是不是你做的都实话实说,我自会定夺;要么你跑,然后被捉回来,被逼着把话说清楚。”
“小姑娘,我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不懂什么怜香惜玉。”陈礼脸上仍然挂着笑,语气温和。
喻子夜半晌不答话,屋里只能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
“你到底为谁做事?”她两手受制于人,仰着头发问,“不对,你不像是在为谁做事…你和玉面捕头是什么关系?”
陈礼轻轻地笑了,“我就是。”
喻子夜瞳孔一缩。
“不过我不喜欢这个江湖人称,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大名…好奇心我也满足了,现在可以交代了吗?”
“那把剑不是我的。楼里只有我用软剑,所以他们都觉得是我的。实际上我的剑没有什么人认识。”
她谨慎地遣词造句,也不去看陈礼的表情,自顾自地讲了下去。“这不能当什么证据,所以我讲出来你也未必会信,不过我可以把我的剑给你看。”
“随身带着?在哪里?”
“在腰带里…你放开我,我自己拿。”
陈礼断定她没有逃走的本事,只当是女孩子羞涩,依言松开了手。
喻子夜握着拳,转了转发红酸涩的手腕,随后摸向自己的腰带。
陈礼眼看着她做了个抽剑的动作,谁知中途手腕一翻,刹那间一股迷香罩住了他全身!
“抱歉了,玉面捕头。”
喻子夜只留下一句话,蹿上房顶,消失在雨夜里。
房顶做过手脚的地方,有一片瓦中空,里面藏了一袋迷药,这也是她留的后手,被打落的那时,迷药已经被她握在了手里。她一直忍气吞声,找合适的机会。
“恶魇香…喻扶光,你可真宠你的小女儿…”
雨声依旧连绵于耳,陈礼眼前暗了下去,思绪飘到了很久很久之前,一个漆黑的夜里。
那天也下了一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