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思衡自然是积极地接下这个任务。然而,南亭的条件比他想象得要艰苦,水井早已干涸,附近的池塘冻结得狠了,未能凿出足够的水。
“啪。”
客栈掌柜弹起算盘上的两颗算珠,在账簿上添下几笔后,又熟练地弹下一颗算珠。
察觉到有人前来,他头也不抬,颇不在意,满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住房是吧,你算是赶上好时候啦,我们这几日房费全免,只收茶水和餐食费,是不是很良心,方圆几里就我们最良心了。”
沈思衡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掌柜察觉到气氛中的微妙,他抬起眼皮,嘴角略微抽搐,随后荡漾起来。
“哎哟,是大侠啊,南亭的事都处理完了?哎呀,我就知道大侠你功德无量武功盖世啊,不愧是你!这方圆十里没有人比得过大侠了...”
沈思衡面上扯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掌柜的恭维声渐息,他察觉到有什么很不妙的事情正在等着自己。
事情以沈思衡成功取到源源不断的活水告终,裴松玉轻轻拍着掌柜抽气的背以示安慰。
裴松玉主动提出留在客栈里,不仅仅是为了宽慰掌柜,他需要关注客栈动向,比如,那个“鬼”有没有同伙,还会不会出来。
夜幕降临,花圃里开满了纯白的茶靡花,朵朵盛开,在皓洁的月光下,泛起盈白的光芒,神秘而优雅。
沈思衡无心欣赏,花圃比他想象得要大得多,似乎没有边际。
他与唐浅兵分两路,从花圃的首末端开始浇水。
水桶的水很快见底,沈思衡已累得气喘吁吁,他蹲在地上打算歇息一番。
周遭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耳边不断传来人的嬉笑声、恐惧声、怒骂声...沈思衡晃了晃脑袋,抬头看去。
洛云川紧抿双唇,面色疲倦,他的眼神仍如他们初见时那般,流露出坚毅的神情。
沈思衡瞪大眼睛看着他,喃喃道:“你跑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大家都很担心你。”
洛云川像是没听到般并不回答,他神情冷漠,慢慢抽出腰间的剑刃,抬手将剑刃指向沈思衡。
沈思衡的大脑一时间一片空白,一阵鸣声在耳边响起。
沈思衡不可置信地看向洛云川。
“你,要杀我?”
洛云川仍不回答,他紧紧盯着前方,兀自走向沈思衡,抬起手中的剑。
也许洛云川早就知道他才是陆昭了,早知道,那天在山洞里,就不装作没听到了。
但是他居然装失踪把自己骗到这里来,害得他们平白无故白担心!
手中传来阵阵刺痛,沈思衡看着自己被水冻得冰凉通红的手,觉得蠢透了,但事已至此发展到如此地步,洛云川要杀他,算他栽了!
沈思衡露出一个惨然的笑,淡然地闭上双眼。
然而,那意料之中的一剑却并未刺穿他的胸膛。
沈思衡干等片刻,茫然地睁开双眼。
洛云川抬剑,穿过了自己的身体,径直走向花圃的另一端。
哈?
沈思衡顺着他前进的方向猛然看去,花圃的另一端,赫然站着另一个“洛云川”。
他满身带着落旧的伤疤,哼然冷笑,神情中满是鄙夷与不屑,抬手将洛云川的一击挡下。
哈?两个洛云川?
沈思衡眨巴着眼睛,干涩喊道:
“喂!洛云川!”
洛云川充耳不闻,两人实力相当,他手中的剑已然被另一个洛云川打掉,洛云川抬腿一脚,将那人踹翻在地,那人不干示弱,一个转身便在洛云川身上留下了一道剑痕。
两人打得昏天黑地,全然没有注意到在一旁大声呼喊的沈思衡,或者说,根本看不到。
沈思衡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正准备凑上前,然而顷刻间,脑中传来剧烈的轰鸣声,他支撑不住跪倒在地,痛苦的捂住脑袋。
“陆公子!”一个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唐浅轻点沈思衡眉间,她沉声道:“凝神。”
沈思衡的呼吸渐渐平稳,在唐浅的灵息运气下,身体的疼痛感渐渐平息,耳边喧嚣的杂音也渐渐消失,沈思衡大口呼气,意识终于回到现实。
唐浅意识到不对,赶忙将沈思衡扶至屋中。
“春婶,这是怎么回事?”
春婶为自己添上一杯热茶。
“那是茶靡花,最容易沾染上幻境,心绪不稳的人,很容易沉溺其中,好在你这个朋友发现得早,人没有被拉进去。”
春婶笑呵呵地将茶水递到沈思衡面前。
“年轻人,和我这个老婆子说说看,你在里面看到什么了?”
沈思衡稍稍平息了一番,吸气道:
“我在里面,见到了两个洛云川。”
唐浅神情微愣,她凝眉陷入沉思中,春婶的神情略微失落。
“哦,是你个朋友啊。”
沈思衡从刚刚开始就想到一种可能,洛云川本就灵力丰沛,被什么妖魔鬼怪惦记上都不奇怪,他急于验证道:
“春婶,我那个朋友会不会被拉进去幻境里了?”
春婶叹了一口气。
“有这个可能,不过我也没去过幻境,你在里面看到的是幻觉还是你的朋友,这我未曾知晓。”
沈思衡略微失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唐浅在一旁隐忍不发,良久,她开口问道:
“春婶,为什么茶靡花会将人拉入幻境?”
春婶叹了一口气道:“你们可愿听老婆子我,讲一个久远的故事?”
沈思衡和唐浅对视了一眼。
他开口道:
“愿闻其详。”
“最初的最初,这里是离原庄,是隐匿在风雪之外,一处温暖安静的安眠之处,是世人眼中不知去路的世外桃源,那时有个孩子,他很喜欢茶靡花。”
春婶为沈思衡和唐浅添上一杯水,思绪飘散在那段陈年往事中。
“看那个怪胎,在河边做什么呢?”
“理他做什么?我娘说了,少和他玩,那是个不被祝福的人。”
窃窃私语的一个孩童似乎要验证自己的话,他将手中的石子调皮地仍过去。
石块不偏不倚地砸向少年的脑袋,顿时鲜血淋漓。
“哎呀看你做的好事!”
“快走快走。”
惹下大祸的两个孩童撒起脚丫子就跑,全然不理会自己惹下的麻烦事。
少年沉默地将头上的血迹清理干净,他倒掉在河中接的水,在井里接来一些干净澄澈的水,浇在花圃里的茶靡花上。
一个衣衫俗气的中年妇女从他家门口经过,少年浇水的动作蓦地顿住,眼神直直落在那妇女头上。
那女人似乎意识到少年的目光,碎嘴道:“看什么看,不就是摘了你两朵破花吗?”
说罢,她将头上的花扯下来,嫌不解气般扔在地上碾了几脚,哼哼气走掉了。
少年沉默地将那被碾了几脚的花捡起,小心地埋在土里。
昨夜下了一场雨,花圃掉落了好些花,少年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完好的花朵,擦拭干净泥土后,装进篮子里。
庄口处的神像高大而庄严,他熟练地将花放到神像脚边,虔诚地匍匐在地。
“神明在上,愿我得以被祝福。”
他的祈愿似乎被上天听到了,神明的祝福很快得到应验。
夜里,村里突然传来惊慌的声音。
“不好啦!出事了!风隙野魔物不知怎的破了天险跑到咱们庄上来了!”
村里满是孩童妇女哭嚎的声音,不知又是过了多久。
“魔物被消灭殆尽,可是庄上的水不是被灵法冻住,就是被污染了。”
离原庄粮水殆尽,整个离原庄上只余一处有干净的水源。
那个少年慷慨地为他们献上水源,过往的欺辱、无视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人们捶胸的羞愧、悔恨、称赞。
那位孤独又沉默的少年终于得到众人祝福了。
然而好景不长,一处小小的水井不能撑多久,庄上的人很快便因灵法反噬伤得伤,死得死。
少年又重新回到孤独中,他为死去的众人修起一座座坟墓,在他们的墓前种满茶靡花。
死去人们的孤魂似乎并没有散去,夜幕降临时,他们会陪着少年,少年并不孤独,他觉得自己仍然被祝福着。
春婶淡淡地讲完这个故事,为自己添了一杯茶水。
唐浅道:“所以,那个少年就是阿蛮?”
春婶没有回答,她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沈思衡沉默了,不知作何回答。这听上去,像是一个受尽屈辱,孤独求爱,却最终求之不得的故事。
沈思衡皱了皱眉头,这和洛云川有何联系?
天稍稍蒙亮,二人拜别了春婶,在离开离原庄的时候,庄口的神像下出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唐浅上前一步,可却安慰不了几句,她开口道:
“阿蛮公子,你没事吧?”
阿蛮仍是那副样子,他并不答话,眼中只有那座神像,他虔诚地匍匐在地,嘴里念念有词。
“愿我得以被祝福。”
沈思衡回到客栈,裴松玉正悠闲地坐在椅子上,品着客栈免费送来的茶水。
看到二人归来,他吸了吸鼻子,眉头皱起,随后有舒展开来。
“唐卿你回来了?阿昭啊,你二人是怎么了?身上一股子腐败的味道。”
沈思衡摇摇头,坐下添了一杯茶水。
“听了一个不好的故事,大概给死人墓浇了一夜的水。”
唐浅靠在柱子上,沉思片刻。
“松玉,你这边可有情况?”
裴松玉淡定地打开扇子,轻摇道:“你可算是问我这件事了,昨日,确实有情况。”
沈思衡凝神静气,稍稍靠前。
裴松玉不缓不慢道:
“昨日,那鬼又来了,只不过相比往前,似乎多了攻击性,后来,被我打跑了。”
裴松玉指了指茶水,淡然笑着。
“所以,你们现在能喝到免费茶水,全靠我昨日的英勇。”
沈思衡咂舌,细细品尝着。
裴松玉眼中带笑,继续道:
“所以你们呢?今日还去浇水么?”
沈思衡放下茶杯冷静道:“当然去。”
沈思衡深吸一口气,偏头冷笑道:“而且,我敢确定,洛云川一定在茶靡花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