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苔墁幽亭,岑寂橘鸟鸣。
橘色知更亲昵地伏在谒者仆射宣鹤的肩头,十二根墨色尾羽高高翘起,宛如精致的墨玉簪子。宣鹤端坐于宴席中央,身姿挺拔,神态闲适。
此时,日移中天而入未时,暖融融的日光透过亭间的花枝,洒下斑驳光影。这般雅聚,诚为盛事。
宣鹤轻咳一声,朗声道:“列位贤达,今日相聚,不诵雅诗,著俗诗。”
言罢,侍者拱手递上竹筒,恭敬道:“执签为戏,凭运而定。”
玲珑小巧的竹签在筒里搏击,宣鹤随意捏了两根,置于黑青石桌。
“蓝色足衣携朱砂痣一枚者。”侍者上前,高声念道,“请符合要求者著俗诗一首,肚中无墨水或墨水甚浓亦输,自罚三杯。”
此话一出,四散石墩上宾客顿时议论纷纷。
“啊,本朝以红白两色足衣最为时兴。蓝色是山蓝鸲的颜色,爱之者鲜矣。”一位身着淡青长袍的宾客摇头叹道。
“哪里是少啊,这举国上下就没有生产蓝袜的。”旁边一位稍胖的宾客接话道。
“朱砂痣倒是有,求大仙变我足衣色。”又一人笑着打趣。
“你现染吧,喏,那不是有花。”
“去,你怎么不染。”
“足衣有是有,黑痣怎不算大福。”
“哦,这人现染的吧。”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笑语声在亭间回荡。
“大人,若无两者兼有者,该当如何?”人群中忽然有人发问。
此话一出,楚雪湫不动声色地睃了廖阔一眼,特意给他准备的蓝袜,此时正是救场的好时机。
可他倒好,不急不躁地盯着宣鹤肩头的知更鸟看,平静随和,似周遭的议论都与他无关。
侍者吞了吞口水,偷觑宣鹤的反应,却见宣鹤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针落可听的寂静流淌,时间弯刀一样划过。
逡巡间,廖阔悠然站了起来:“且问大人,以何字作诗?”
言罢,他把鞋子微微捋下,露出里面的蓝袜,恭顺有礼地给大家展示。同时撩开宽袍,左手手臂米粒般大小的朱砂痣赫然。
宽袍难掩好身材,宽肩窄腰,长身玉立。
宣鹤莞尔一笑,目光在廖阔身上稍作停留,徐徐说出一个“陈”字。
廖阔施施然走着,双手一拍。
但见月洞门后,两个清秀书童搬着十二拃方幅的蛱蝶之形列壁缓缓而出。
数百只蝴蝶灵动清澈,在花纹繁复的列壁上错落有致,勾人心魄。
蝴蝶一动不动似是死物,可眼睛空明澄澈,生动得像是下一秒就要起舞。
“虽说是俗诗,也得雅俗共赏。书童一来年纪尚小,未经得人事蹉跎,言行之间,是坦率之俗。二来学识尚浅,未熟晓天文地理,记诵之间,是无知之俗。”廖阔侃侃而谈,声音清朗,“大人,且让二位书童代鄙人作诗。”
“赋。”宣鹤言,佯装不在意地看向面前的蝴蝶列壁,可眼中却难掩一丝好奇。
书童拱手作揖,一人念了两句,不卑不亢。坳着头,稚嫩干净的嗓音如春风拂面,馨香满盈。
“陈蝶迷香气,扑赴苗衣间。”
“新丝穿皂亮,蝶舞迎生气。”
宣鹤暗自敲定,这来者必然不是善茬,书童中一位模样与自家庶子足足有九分相似。除了较为清瘦一些,其他竟是一模一样。他心中暗自起疑,面上眉毛拧了拧。
话音刚落,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列壁上竟现出一身雍容华贵的苗族服饰,伴有丝丝缕缕的香气,萦绕在亭间。
破线绣细致精美,蝴蝶纹样更是栩栩如生。
丝线细若蛛丝,轻如蝉翼。其上蝴蝶纹样翩然欲飞,鸟兽更是勇猛威严。细密的针脚,光滑的绣面,宛如天成。
宣鹤一时入迷,阔步走到列壁面前,手指轻轻摩挲。
面前的蝴蝶果然并非死物,霎时围着华衣舞动起来,衬得宣鹤倒像是个香气十足的女娘。
他不会认错,这是廖阿妮的手笔,针线走向,色彩搭配都是她的习惯。
“不错,不错。”宣鹤挪不开眼,随便扯了个话题,“公子稍加润色一下,感觉还是缺点什么?”
廖阔拂手而立,缓缓吐出。
“陈蝶迷木香,亦扑寒冬酿。新丝穿皂亮【1】,仍还暖春娘。”廖阔说着摇摇头,端起酒就是三杯入肚,“鄙人廖阔,遣词造句过于造作,有违俗字,自罚三杯。”
“这不是挺好的,他自罚什么啊?”
“说是文人雅集,都暗自憋足了气给自己谋官呢。瞧,他不是憋不住报上名姓了么。”
“这不是赶巧了,他是第一个,花样还这样好。”
“以前没听说过他,估计也是想借此拓展圈子。”
一旁的双子兄弟浅浅耳语,目光不时在廖阔身上流转。
“公子请坐,我们接着赋诗,今日尽兴上上等,莫要时刻拘束。”宣鹤举起酒杯浅浅啜饮,用眼神示意侍者把礼物挪在一旁。
侍者心领神会,把竹筒移至廖阔面前摇晃几圈,做了一个请的举动。
廖阔微微颔首,选定人选,刻意抽取了对应要求的竹签,递给侍者。
侍者展开一看,高声宣布:“生于夏日且善舞剑者。”
几乎是一瞬间,全场目标锁定在双子兄弟二人身上。
哥哥岑功是当朝剑圣弟子,剑术高超,目前虽没有一官半职,但所有人都知道,凭借他的剑术和才学,入朝为官是迟早的事。
岑功淡淡一笑,在布满锐利的面庞上如冰雪消融,让人感到亲切可爱。
他上前一步,拱手道:“大人,我文事不逮,可使吾弟代行之,我愿舞剑助兴。”说罢,拍拍弟弟岑名的肩膀,岑名也随之站起。
“宣鹤不止是谒者仆射,估计在朝中还有重任。他肩上是二等知更,他多涂黑了五根尾羽。”廖阔对楚雪湫轻声说,“求官算是找对人了。”
“那衣服有渊源吧,他眼睛都看直了。”楚雪湫玩味地看向他,日光照射下,眼神看不真切。
“具体不知,我师姨说,朝中显贵皆知这衣服的好处。我还以为是她夸张了呢,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素白宣纸平铺而展,镇尺上卧着他的鸟,胸羽雪白渐变绛红,目光灼灼与岑功颇为相似。
岑名捻起毛笔就是一番泼墨挥毫,洋洋洒洒地铺字,宛如一只遗世独立的鹤,单单站立就让人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2】。
宾客三五成群,或捻须思忖,或醉心那身苗族华衣,或嚼些精致的吃食。一时间,亭中热闹非凡,却又不失雅致。
不到半个时辰,岑名诗作已出,和岑功商议节律,神情专注。
侍者誊抄的副本也交至宣鹤手中,宣鹤打开一看,连连咂舌。那诗中字句,如珠玉落盘,虽偶有笔误,却也像是糕点上的气泡,使之口味丰富,俗与雅参差错落,别具一番风味。
“妙哉,妙哉!岑公子之才,令人钦佩。”宣鹤赞道,眼中满是赞赏。
岑名拱手谢过,谦逊道:“大人谬赞,晚辈不过是略抒胸臆罢了。”
“既如此,岑功公子,且请舞剑。”宣鹤抬手示意,眼中带着几分期待。
岑功应了一声,退至亭中开阔处。他缓缓解开长袍的束带,将长袍随意抛在一旁,露出内里利落的短打衣衫。腰间佩剑,在日光下闪烁着清冷的光。
他伸手握住剑柄,轻轻一抽,长剑出鞘,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响。岑功微微闭目,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无半分温和,唯有如电的锐利。他手腕轻抖,剑尖挽出一朵小巧的剑花,随后身形一闪,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在亭间舞动起来。
一旁遒劲苍老的枝丫上红梅摇曳,枝丫婆娑作响,似为剑舞配乐。
他的剑法行云流水,时而如蛟龙出海,气势磅礴;时而如灵蛇吐信,刁钻狠辣。每一次挥剑,都带起一阵凌厉的风声,吹得亭间的花枝微微颤动。宾客们纷纷放下手中的酒盏和吃食,目光紧紧跟随着岑功的身影,眼中满是惊叹。
楚雪湫轻轻扯了扯自己的衣袖,低声道:“这岑功的剑术,果然名不虚传。你没事怎么不学学剑术。”
廖阔微微点头,心里翻涌过一阵无语,目光也未曾从岑功身上移开,“剑圣亲传,自是不凡。”
“某人说的让我学暗器,刀剑不适合我。”廖阔闷闷说着,口齿不清。
“什么?”
“我说,是的是的。”廖阔犹豫片刻,还是作罢。以她的德性,肯定说是自己学不会,虽然说也占了一小部分原因。他悄悄地看向她,又迅速挪开视线。
她眼睛里闪着明星,十分艳羡地看着岑功舞剑,稍稍有些遗憾的感觉。
就在众人沉浸在岑功的剑舞之中时,宣鹤身旁的知更鸟忽然扑腾着翅膀,飞上了半空。它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发出几声清脆的鸣叫,似乎也被这精彩的剑舞所吸引。
岑功的剑舞渐入佳境,身形愈发灵动,剑光闪烁,让人目不暇接。忽然,他大喝一声,长剑高高举起,然后猛地向下劈去,一道凌厉的剑气直扑地面,将亭间的石板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步步生莲。
剑舞终了,岑功收剑入鞘,长舒一口气。微微喘息着,向宣鹤和众宾客拱手行礼,“让各位见笑了。”
宣鹤站起身来,鼓掌赞叹,“岑功公子剑术高超,今日真是大饱眼福。”众宾客也纷纷附和,一时间,亭中掌声雷动。
待众人的赞叹声稍歇,宣鹤重新坐下,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今日雅集,各位才华尽显,实乃快事。不知下一位,又会有怎样的佳作和精彩呈现呢?”
说罢,他示意侍者再次递上竹筒,新一轮的游戏,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