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天字号上房,娄厌离像是扔麻袋一般,随手将饶金枝掼向柔软宽大的云锦床榻上。
女子娇柔的身躯在软榻上轻盈地弹了两下,方才稳住。
一头鸦青色的秀发如流云般铺散开来,映衬在杏色的锦缎上,更显青丝如墨,肤若凝脂。
“哎哟……”饶金枝轻呼一声,揉着不慎撞疼的额角,缓缓支起身子。
她美目圆睁,带着几分薄怒,望向那始作俑者,嗔怪道:“尊上可识得‘怜香惜玉’四字?”
一边捡拾起散落在床的珠钗,一边咬牙暗自腹诽:难怪话本里的魔尊皆为孤寡之命,这败犬男二的名头,果真是名不虚传。
娄厌离却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立于一旁,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微尘。
闻言,他缓缓抬眸,那双深邃的眼瞳中似有寒星烨烨闪烁:“本座原以为,身为‘主人’,你会更偏爱这般……特殊礼遇。”
饶金枝喉头一哽。
白日里为脱困信口胡诌的“主仆”之说,彻底成了这魔头拿捏她的把柄。
好个睚眦必报、心眼比针尖还小的魔头!
没完没了了是吧?
她心中暗恨。
早知今日会受这般窝囊气,当初说什么也不与这煞星同行,如今真是自讨苦吃、自寻烦恼。
憋屈愤懑郁结于心,她迟早得憋出内伤来不可。
饶金枝心中尚在扎着无形的小人,然而今日之事一波三折,着实耗尽了她的心神。
此刻甫一沾染这柔软舒适的锦被褥垫,方才经历的惊惧与懊恼便似被抽走了大半,一股浓浓的倦意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连带着那份憋闷,也悄然淡去了几分。
天字号上房果然名不虚传,远非楼下那些逼仄简陋的鸽子笼可比。
此处不仅轩敞明亮,入目便是精雕细琢的榉木桌椅,博古架上错落有致地陈列着雅致精巧的璞玉瓷玩,墙壁上悬挂着意境悠远的山水画卷,空气中更弥漫着一缕似有若无的熏香,清雅宁神。
房内不仅有布置妥帖的独立卧房和清幽雅致的书房,甚至还有一个小巧玲珑的露台。
凭栏远眺,可将整座城镇的万家灯火、璀璨夜景尽收眼底。
晚风习习,拂面生凉,星光点点,美不胜收。
环顾一圈,饶金枝心中不由暗自咋舌:这般泼天的富贵,寻常人家如何消受得起?倒是让他这魔头平白占尽了便宜。
“既然此处这般宽敞,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饶金枝眼波流转,一抹狡黠自眸底闪过,当即决定顺水推舟。
她颇有几分扬眉吐气之感,轻盈地从床上跃下。
隔着一道雕饰精美的轩厅,遥遥指向其中一间用一扇绘着“踏雪寻梅”图样的雕花屏风隔断开来、稍小一些的卧房,双手叉腰,朗声宣布道:“那间便归我了,尊上没意见吧?”
那间卧房虽比主卧略逊一筹,但比起她先前那个不堪入目的下房,已是云泥之别。
她亦不奢求太多,能安安稳稳睡个好觉,便心满意足了。
娄厌离闻言,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那双深沉的眸光幽深似古井,辨不出丝毫情绪的涟漪,亦未出言反驳。
饶金枝只当他已然默许,心中不由一喜,正得意洋洋地预备踏入那间卧房,却冷不丁被娄厌离一把攥住了手腕。
“慢着。”
他声线低沉。
“又怎么了?”
身心俱疲的饶金枝被他这一日折腾得有些不耐烦起来,但终究顾忌着他的滔天魔威,强忍住甩开他手臂的冲动,略带焦躁地反问道。
只见娄厌离修长的手指向下一点。
“这间,是你的。”他语气平静无波,却又隐约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强势。
饶金枝一怔,眸中满是不解。
这魔头葫芦里究竟又在卖什么药?
娄厌离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那笑容在她看来,无论如何都透着一股子不怀好意。
他微微俯下身,俊美绝伦的脸庞在摇曳的灯火映照下,显得愈发妖异魅惑。
视线压低与她平齐,而后一字一顿地说道:“本座的‘主人’,自然要宿于最好的房间。我娄厌离,可不会给什么阿猫阿狗充当随从。”
饶金枝:“……”
她就晓得!这该死的魔头,又在拐弯抹角地讥讽于她,存心不让她痛快安生!
饶金枝在心中已将娄厌离上下左右、里里外外腹诽了不下百遍,暗道这魔头心思委实深沉难测,惯会拿言语来刺探撩拨她。
然转念又想,与他强辩亦是徒劳,平白惹他生厌,自己也讨不到半分便宜。
更何况,这天字号上房确实雅致舒适,远非她那简陋下房可以相提并论。
送上门的好处,不要白不要。
她本就是个随遇而安、懂得及时行乐之道的性子,既然这魔头“慷慨解囊”,她又何乐而不为呢?
思及此处,方才那点郁结于胸的闷气立时烟消云散。
饶金枝眉眼一弯,从善如流地在床沿重新坐下,还颇为欢快地晃了晃纤细的小腿,仰起脸蛋,冲着娄厌离绽开一个明媚如春花的璨笑:“这可是尊上您亲口所言,那金枝便却之不恭啦!多谢尊上厚爱!”
语气甜糯娇憨,仿佛方才那个气得鼓鼓囊囊、像只小河豚的女子并非是她一般。
娄厌离望着她此刻生动明媚得有些晃眼的俏靥,长眉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竟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心中却莫名地泛起一丝异样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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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晚膳,饶金枝对凡间庖厨的手艺赞不绝口。
魔族人等虽不至于茹毛饮血,但那些充斥着魔气的食材,纵使精心烹调,也远不及人间至简至朴的一碗白米饭来得熨帖脾胃。
大道至简,炊烟人间,这滋味,是刻在骨子里的眷恋。
饶金枝将满腔的郁闷与悲愤尽数化作了食欲,也不顾及更深夜重,进食是否会积滞,只求一个酣畅淋漓,一解心中块垒。
她吃得香甜,双颊鼓鼓,像只努力囤食的仓鼠,煞是可爱。
娄厌离则安坐于一旁,慢条斯理地端着茶盏,姿态优雅地品茗,偶尔抬眸,视线在她身上短暂停留。
面对少女那双亮晶晶、带着无声邀请的眼眸,他只是微微摇头,旋即借由抿茶的动作,恰到好处地挡住了自己唇角那一抹极淡的浅笑。
夜阑人静,万籁俱寂。
饶金枝躺在柔软舒适、散发着淡淡安神馨香的锦被之下,却是辗转反侧,毫无睡意。
白日里发生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不断回放。
娄厌离那声语意暧昧不明的“主人”;那个初时霸道却意外稳固、予人安心的怀抱;身上清冽好闻的冷香;还有方才灯下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将人的魂魄都吸进去的墨色黑眸……
这个魔头,行事愈发诡异莫测,让她着实捉摸不透。
饶金枝悄悄起身,赤足踏在微凉的地板上,行至窗边,轻轻推开一扇轩窗。
夜风携着微凉的湿意,温柔地拂过她的面颊。
月华如练,静静倾泻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勾勒出小镇宁静安详的轮廓。
远山如黛,朦胧在夜色之中。
近处的树影则婆娑摇曳,似鬼魅低语。
这一切,都显得那么虚幻而不真切。
轻轻叹了口气,饶金枝心中一片茫然。
自己当初选择堕魔,当真能换来所期盼的那份自由么?
她曾天真地以为,三界六道,皆为生灵栖息之所。
仙、人、妖、魔,亦是殊途同归。
选择何种道途,不过是看何种修行方式、何种生存环境更适于己身罢了。
她以为魔域会是率性而为、无拘无束的乐土,岂料,世人对“魔”之一字的成见根深蒂固。
那所谓的自由,不过是让她从一道樊笼,跳入了另一种更为凶险的境地。
要么隐姓埋名,如阴沟里的鼠辈般苟活;要么便是永无休止的争斗与杀伐。
似乎,这天地间,并无魔族真正的容身之所,更无人能以平常心待之。
念及此,心中不由泛起阵阵悲凉。
一墙之隔的另一间卧房内,娄厌离同样毫无睡意。
他负手立于窗前,高大挺拔的身影在朦胧的月色映照下,透出几分难言的孤寂。
空气中,似乎还隐约残留着女子发间的清浅幽香。
臂弯里,也依稀能感受到她身体的柔软触感与那惊惶无助的轻颤……
这些全然陌生的感觉,如同最轻柔的羽毛,一下又一下,不轻不重地搔刮着他的心房。
让他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知从何说起的隐秘渴望。
娄厌离的目光沉沉落在另一处房间透出的那点微弱烛光上。
那抹暖黄的光晕,在静默的暗夜之中,竟无端显得令人心安。
夜风微凉,自雕花窗棂间穿梭而过,送来远处更夫敲打更漏的声响。
一声,又一声,沉稳而规律,敲在两人的心尖共振。
他们各怀心事,隔着一道薄薄的墙壁,却好似被一根无形的丝弦悄然牵引,于这寂静的深夜里,共享着这片刻难得的静谧,以及那份无法言说、却在心湖中悄然泛滥的涟漪与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