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上,楼阁玲珑,云雾缥缈。
众仙以霓虹为衣,烈风为马,踏空而过,便留下一片五彩的霞光。仙家的酒醇香而烈,如游丝一般夹杂在这朦胧的霞光里。
一处格外高大的楼阁中。
“师父!”脚踏霞光的少年跳窗而入,带入几股阳光的朝气。这少年俊俏非凡,双目顾盼有神,鼻梁笔直嘴唇嫣红,端的是一副好相貌。少年双臂下各夹一酒坛,兴冲冲地放在桌上。
“这是又偷了哪位仙家的酒?”祁度笑了,“待会为师把你绑去赔罪。”
“不!”栾华作了哭脸,”这是火神说好给我的!”
祁度提醒道:“你师叔说给你尝尝,没有说赠你两大坛。”
“那就绑罢!”栾华撇嘴道,“先来个一醉方休再说!
祁度微笑着点头:“你试试。”
栾华扯了一片云,捏作碗状,往师父面前放了一个,又在自己跟前放了一个。
这酒实在勾人,师徒二人你一杯我一盏,片刻就将两个坛子干了个底朝天。栾华打了个嗝,忍着阵阵昏意,和祁度大眼瞪小眼了片刻,便哈哈大笑起来。
“师父,您这脸皮也忒厚!”
祁度却丝毫没有醉意,嘴角一抽便道:“惯得你!”
“这次便让你师叔卖我个面子,下不为例。”他说。
“嘿嘿。”栾华咧嘴笑了,可这笑没能维持太久,在烈酒的醉意中,栾华直挺挺地倒在散落着祥云的地板上,呼呼大睡。
再醒来时,九重天的空中还是湛蓝色一片。栾华呆了一会儿,才起身来,拍了拍昏昏沉沉的脑门,便见自己躺在一小片云上,身上松垮垮搭着师父的外袍。
身周温和的风轻柔地吹散胸中酒气,他又怔了一会儿,便大喊一句:“师父——!”从那云上一跃而起,捧着师父洁白的外衣,一阵风似的飞回那不醉楼去。
“叫什么呢叫什么呢。”祁度一只手捏着眉心,烦道。
奕华于是紧紧闭了嘴。将叠得齐整的外衣放在桌上,便站在师父身上,捏起肩来。
祁度于是慢慢地又舒服了,慢慢悠悠道。“你师叔走了。栾华愤愤道:“祝焱那狗贼!怎么还敢亲自来?”
“欸,嘴下留德。”祁度道。
“祝贼收了我两片五彩云才肯走。”片刻后,祁度又叹息,“你这小子,偷来了人家的定亲酒。”
栾华双眼一亮:“师父,咱们算是喝了定亲酒么?那咱俩可不可以…”
祁度长眉一挑,薄唇吐出清晰一个字:“滚。”
于是栾华忙不迭滚了。
栾华年方二八,正是花枝招展的年纪,也经常去惹是生非,所幸他那不知道几百几千岁的师傅膝下独他一人,平日里惯得很,也不忍责骂。
祁度也是大神,掌管全天下云雾雨水的神,养了个淘气徒弟,诸仙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闹不出大事,随了他去。
祁度时常百无聊赖地看他练功打坐,也经常看着他偷鸡摸狗,少管束而多纵容,大抵是为了给这白水一般的生活增添几分乐趣。
而栾华也经常看他师父凭栏远眺,看他在烈风中袍袖飞扬,看他颜如美玉安然入眠…也曾在梦中见到师父意乱情迷之态——他对师父有着不该有的不可见光的心思。
祁度又去了房顶玩水,栾华眼角的余光瞅到那一叠外衣,便拿起来捧着,一股清冽的木香萦绕心间。
本着怕师父着凉的原则,他磨磨蹭蹭地上了楼,又因散漫惯了,不敲门便走了过去,一个转角,便见祁度坐在房上。
祁度面前点点水珠,凝成一个高大男子身形,只见那男子身材颀长,着一身宽袖大袍,长发飘飘,却看不清面容。空气中点点细小水珠,折射出五彩的辉光,在澄澈的天光之下熠熠生辉,炫目而动人心魄。
栾华记得这人,据说是师父的挚友,便无言着走过去,将白衣披在祁度肩上。祁度竟是没觉察到他在,心一惊,手中法术便散了个七八,化作万千小水滴和潮湿雾气,向四周逸散开去。
空中短暂地停留了一个彩虹,祁度抬头望,竟是许久没有说话。栾华心中思索,不知怎的,总想冠以那朦胧的人一个名字。仙帝,赢错。
大致在三百年前,赢错下凡去寻一物,却走火入魔,死在风雨神祁度手中。
“不过是一个朋友罢了。”祁度摇着头。
栾华不禁在心中长吁短叹。
天光之下,不醉楼顶如梦似幻。
祁度起身,按了按栾华的头顶,道:“回去罢,带你看好东西。”
“这里就很美。”栾华情不自禁说。
“云,雨,彩,虹,都会散的。”祁度说,“不过一转瞬罢了。”
“第一眼很美,第二眼依旧,第三眼更甚。”祁度眼中似乎包含了四周光彩与星火,“但是已够了,别再看了,走罢。”
祁度挥了挥手,将身周湿润尽数退去,也未等栾华,径自踏云而去。
这天晚些时候,栾华又蹭到祁度身边,端了杯热茶就黏乎乎地抱住师父一条胳膊,道:“对不起。”
祁度嫌弃道:“以前在外人前边落师父面子怎么不道歉?不过看了一个死人,道歉做甚么?”说罢甩了甩袖子,想把这乖徒儿丢下去。奈何这挂件徒儿抱得死紧,怎么也甩不开,祁度便也由了他去。
“徒儿平日淘气,是有师父宠着。”栾华把头埋在那单薄的衣服里,“可师父怀念故人,徒儿本不应打扰。”
祁度也不知说什么,便抬手拍了拍那颗毛绒绒的头。
他一闭眼,心中都是那人音容笑貌。
祁度指尖绽出光华,在栾华诧异的目光中,照亮了这小小的厅堂。水珠凝成一个人的形状,又逐渐清晰,现出一个丰神俊朗的男子。
男子的双目炯炯有神,似有万千光芒蕴藏其中。栾华不禁抬头看了师父的眼,是与那男子一般的流动光华。
两人隔着阴阳,一个在九重天上,一个在黄泉之下,遥遥相望,望断肝肠。
祁度又摸了摸他的头,带给栾华一阵木的清香。他说:“这是你正牌师叔,仙帝豪错。”
栾华忙起身要拜,祁度却按住了他:“死人,拜什么。认认就行了。”
“我这师兄什么都好,就是有点死脑筋。”祁度说,“为了缓解我身上鬼毒,他犯下天下大忌,然后被雷劫劈死了。”
“最后师父的毒解了吗?”栾华问。
祁度摇了摇头,道:“大致解了。他把药给我了。”然后在他眼前,受八十一道天雷而死。
“你懂么,犯了大错,就算是仙帝,该杀还得杀。”祁度教导说。
师父你明明后悔死了。栾华想。
祁度却是轻而易举地看出他心中所想,一手拍拍他的发顶,说:为师不后悔,一点也不。
栾华便摇了摇头。
“你不懂。”祁度说,“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十六岁的少年身量并未拔高,在祁度胳膊下缩成小小的一团。祁度可以轻而易举地摸他的头,然而下手在那光滑的头发上时,心中窜起一股无来由的酸楚。
这是一种师徒二人共有的,四海之内无人可共饮的孤独。
祁度想,这孩子长这么大也没个朋友,一定很寂寞吧。
栾华想,亲手将挚友送下黄泉,师父一定很痛苦吧。
可栾华也不会安慰人,便想了想,伸出一只胳膊,在师文的背上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像他从前哄他睡觉那样。
祁度一怔,随即会意,便笑了。
“你先回去睡觉罢,我还有几件事未完。”祁度温声道。栾华便恋恋不舍地点点头,起身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