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秃子……搞什么啊?
我欲哭无泪地倒在床上,心里想,要不就这样让他死了算了,但我的良心催使我起身来,忍着痛将他挪到了床上。
然后下一步,要包扎,包扎,我心里默念着,又去屋里找药和绷带。找了一会儿,应当是没有,我正要割我那破烂的袍子,才想起这小子就有药包,我翻翻找找着,好歹是认出了三七和艾叶,放嘴里嚼碎了抹他头上,又用布条子横七竖八给他包扎,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忙活完,我已气喘吁吁,欣赏过那完美的疙瘩后,我也爬上床睡了。
这真是一个暖和的夜晚,我的浑身上下都暖融融的。自从师父走了之后,山上的被褥就不怎么做新的了,我现在盖的那个石头被子,还是师父他老人家亲手做的,他拿剑的手也会做针线活,哈哈。这个被子刚做出来的时候,也是很松软呢,可棉花时间长了就会不再蓬松了,就像家里的人一样,时间一长就都走掉了。
我长叹一口气,换个姿势,就接着睡了。
别想了,想以前的事情,除了睡不着又能做什么呢。
而且今晚真的好暖和,这样温馨的夜晚,当然要珍惜啦。
我再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
昨儿睡下的时候,天还没黑透,难得睡得这么香呢。
身边热乎乎的,我也暖乎,我睁开眼睛一看,一张小脸就凑在我旁边,那紧闭的眼睛,密密的眼帘,可爱的小鼻子,粉嘟嘟的小嘴巴,还真和个水灵灵的姑娘一样。我没好气地出声:“喂,小子,还没醒呢。”
他也慢悠悠地睁了睁眼睛,脑袋往我身边蹭了蹭,又接着睡了。
我听到他稳定规律的呼吸声,不禁大为震惊,年轻就是好,倒头就睡。
罢了,我大人有大量,不和他计较。
随后我也起床了,捧起山泉水啜饮一口,又抹一把脸,真是寒冷刺骨,哦不,神清气爽。
我们修仙的,怎么能说冷?
我拿了个干面饼,一边啃一边去院子里坐着打坐,其实就是发呆,我数天上飞过的鸟儿,也盯着地上的蚂蚁,总之能把一天熬过去就行。
外面的风很清,不知不觉间,我又睡着了,待我惊醒的时候,一片树叶正好在眼前飘飘摇摇着落下来。
那小秃子也醒了,正在院子里扫落叶。
他见我醒了,就只看我一眼,也不说话,然后怯怯地低头,继续扫了。
“怎么称呼?”我问他,“相逢一场,留个名字。”
“月林。”他声音和蚊子嗡嗡一样。
“是法号吗?”我又问。
月林不吭声,点点头。
我嗤笑:“蛮别致的,比镇上那些个和尚的好听多了。他们都是些空啊镜啊,听都听腻了。”
他闻言,张嘴欲说些什么,又还是闭嘴了。
“饿了吗?”我招呼他,“我这破地方没什么吃的,有点干粮,你要吃就去屋里拿。”
月林点点头,又摇摇头。那模样的确可爱,但我还是怒了,根本不想猜这小孩什么意思,便冲进屋里,挑了个松软的饼拿上,狠狠塞他手里,摇头晃脑地走了。
爱说不说呢。还好我的话够多,不和别人讲话,和自己聊天也行。
他依旧扫着地,满地的落叶被他聚拢成小小的一团,不多时我的小院便被清理干净。我坐在矮凳上,胳膊肘撑着腿,手掌拖住半边脸,怔怔地看他干活儿,不禁又想起以前的日子。
“累了吗,累了就歇会吧。”我和他讲。
他摇摇头,将落叶堆清理干净之后,他又进了我许久不曾踏足的厨房。
我并未注意他的行径,待到鼻子闻到饭的热乎气味儿时,我的胃难以抑制地痉挛起来。我颤抖着透过门帘看他,他身量小小的,但他能拿那么大一口锅,我像恶鬼一样死死扒着门框,盯着他看。过了一会儿,他熄了火,和我讲:“午时到了,吃饭吧。”
我情不自禁地冲上前去,将他狠狠地抱起来,转了三个大圈。
“月林,你真好!”
他紧闭着小眼睛任我折腾,拿小脸红扑扑的实在可人,我情不自禁地亲了他脸蛋一口,他的脸更红了,而后微微挣扎着,我便将他放下,揉了揉他的光头。
“你歇着吧,我来搬桌子盛饭。”我笑着讲。
他点点头,便出去院子了。
我就着炒菜,吃他焖的米饭,油水和热饭简直要我幸福的哭出来,长时间的糊弄吃让我身心都受累,而我又是个懒的,什么都不肯做。看来还是得要别人伺候。
一个人太凄凉了,不想生火做饭,也不想做活儿,只想干坐着,把这一天一天熬过去,可多一个人就不一样了,多一个人,能讲话,能一起吃饭,一下子什么就都变得不一样了。孤独是人不能忍受的。
我的心情越吃越悲痛,不禁流出两行清泪来,月林怔怔地看着我,有些慌张,又有些不知所措。
他终于开口,问道:“很难吃吗……”
“不,很好吃,谢谢你!”我感激涕零道,“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恩人。”
碗内的米用的应当是我许久之前买的旧粮,他却依然把这些米煮得松松软软的,米粒儿晶莹剔透,粒粒分明,我吃下一口,便知他下厨功力之深厚。炒菜也很有锅气,虽然看着素,但吃起来还算美味。
我吃了一碗,又吃一碗。
他吃了一碗,又吃一碗。
“哈哈,你虽然人小,但饭量还不小嘛。”我笑道。
“我饿。”他含糊不清地说。
“说起来,你昨夜怎会上我这深山,又路过我这道观。”我随口问道。
他摇摇头,不说话。
我也不说话。
须臾,他说:“我是行脚僧,云游至此。”
“年纪小小的,就出远门啦。”我闻言赞叹道,“你真厉害,我还没出过远门呢。”
“我师父去过昆仑山,你知道昆仑山吗,它漂亮吗?”我又问。
他摇头,但脸上露出神往神色,道:“我还没去过。我会去的。”
我点头,哈哈笑道:“好,那你要去的时候,就来孤鸿山找我,我和你同去,咱们互相照应。”
他点头。
吃饱喝饱之后,我便和他说,打算去山下给他看看脑袋,再买一软和被子。
“好。”他说。
于是我披了身雪白外衣,便和他一同出门去。下山的小路极其复杂,但我早已轻车熟路,我拉着他的小手,缓缓地向前走着,生怕他跟不上我,他想把手抽出去,但我握得更紧了,我和他讲:“我们孤鸿门知道吧,百年前的大门派,山门前都是祖师爷们布置的古阵法,你一不小心就要跟丢了,丢了可就难办啦。”
闻言他就老实了,乖乖任我牵着走。
走了许久,我们才下到山脚下的镇子里。但这会儿还早,我看看太阳,估摸着能在太阳落山前晃悠回去。
镇子里的人眼熟我,走在街上,有人和我打招呼:“呦,这不是吴道长吗?”
“小赵。”我笑着回应。
有个男人嗓子尖尖的,冲我说道:“哎呀,道长,怎么签个小和尚呀。”
我懒得理这种说话难听的,暗自翻个白眼,想走,却又让人拦住。
“道长,这不会是你偷养的儿子吧,哈哈。你个道士,怎么生养个小秃驴啊。”
这话的恶意也是够满的。
我向说话的这个人望去,便看到他身边的娇滴滴的女孩儿,是王家小妹。
好啊,好得很。
我想王小妹肯定是给他吹了耳旁风了,不然也犯不着来这么多人来围观我,但我还是沉默了,我冲那男人翻了个大白眼,道:“嘴下留德。”然后就拉着月林走了。
月林还回头看他们,我低头冲他讲:“一群没素质的家伙。没事儿,别在意。”
他乖巧地点点头,我看他可爱,便又伸另一只手,摸他的光脑袋。
于是他又不开心了,小脸鼓起来,嘴巴也嘟嘟的,我心情大好,不禁哈哈大笑。
我俩晃悠到小医馆,医生拆开那滑稽的绷带,左右一看,说并无大碍,开了活血化瘀的药,便放我们走了。
“你没事儿我就放心啦。”我说。
他还是点点头。
“给你去买个被子吧。”我说,“我那个石头被子我自己盖还行,但你细皮嫩肉的,给你买个软和的盖着。”
他怔了怔,说道:“你不买吗。”
我哈哈笑道:“我的被子可有来历呢。”那可是我师傅缝的,说什么我也舍不得不盖了。
过往的时光就像蛛网一样,那样轻盈没有重量,但它又是丝丝缕缕的,缠在人的身上,零零落落地挂在那里,一扫,就掉了。
我已经像宝贝一样珍藏着这蛛网许多年了。
街边有卖小点心的,我嘴馋买了些,要给月林吃,他偏脑袋不肯让我喂,我就戳他脸上。酱汁糊一脸,哈哈。
小古板真有意思,而且怎么玩也不会生气呢。
我们回去的路上,太阳一点一点落下来,山林里的一切都宁静,我的心也从未像今天这样满足宁静过。
我们走到了道观门口,我怅然望了望天,太阳的光金灿灿的,撒在我们身上。
我怔怔地想了一会儿,开口道:“被子给你买好了。”
月林点头道:“嗯。”
“你别云游了,你和我住这儿吧。”我说。
他点头道:“好。”
“我被子都给你买好了,你就别走了。”我接着说。
他说:“答应你,我不走了。”
“你……”我还要说什么,后知后觉地低头看他,便见他正含着笑,定定地看着我。
他的瞳仁黑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