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醒得很早,见月林还乖乖地睡着,便蹑手蹑脚地起来,想要下山一趟。
现在有人同住,总要置办点东西,不能像自个儿住的时候那样凑合了。尤其是要买口漂亮的锅,再买点调味料,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吃热乎饭。
我回去的时候,天上下起了小雨,凉丝丝的。不一会儿,雨越下越大,我不得不把那口新锅扣在头上当作帽子,一路滑稽地顶了回去。
月林果然已经烧好饭了。
我大喜。
只不过他看我的眼神有些许怪异,又有些欲言又止,我自然是不拘小节,把那锅从头上揭下,又把装葱姜蒜辣椒的袋子从锅里拿出来。
“你……”他好像想说一些什么,但又没说出口,纠结了片刻,终于是放弃了。
饭后,我心情大好,遂取剑来,想练练搁置了许久的功夫。我长吸一口气,卯足了力气,但一剑挥出,却是半点剑气都没有。
哈哈,不愧是我。
我继续耍我那三脚猫功夫。
这把剑是师父赠我的,我将它提在手中,便有熟悉之感扑面而来。但本门的功法早已被我忘了个一干二净,师父师兄们走后,我就很少练功了。
又没人教,自个儿瞎练,有什么用?
话是这样说,但师父已经教予我的,还是断断不能忘了的。
我回想记忆中的朦胧身影,他出剑,一劈一砍,霸气十足,似有用刀的风范,又忽的转变了身法,这里一挑,那里一挑,身影蹁跹如蝴蝶一般。师父他诸法精通,又会融会贯通,所有与他比剑之人通通落败,无一不是心服口服。
我怎的又想起来以前的事儿。待回过神时,月林也拖着脑袋,若有所思地出神看向我这边,又像看着很远的远方。
我笑笑,摇摇头,轻叹一口气,便重新提剑,把那招式完完整整地刷了一通。
微风轻拂,思绪也随风舞动,一个恍惚间,我的剑便已经归鞘。
月林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脸色微红,眼睛也亮亮的。他到底还是个孩子,看到这耍刀弄剑的,难免有些向往动容。
“会使剑吗,小子。”我问他。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翻个白眼,对他说道:“过来。”他马上跑过来,我就把剑丢在他手里。
他身量还蛮小的,颇为艰难地举着那剑,又仔仔细细地观摩着。
“这剑好。”他感叹道。
“那是自然。”我哼哼道,“这把剑可是我师父亲手打出来赠我的。”
师父他老人家一直都这么厉害,啥也会。
他点点头,又道:“这是一把神兵。”
啊?原来师父那么厉害!
“你还挺识货的嘛。”我哈哈笑。
他没理我,而是奋力地把那剑举起来,依葫芦画瓢地耍着。
其实他的力气真的蛮大的。在我这么小的时候,别说长剑了,是用着木棍儿的。师父折个树枝就给我用,那会儿拿着树枝也开心,刚学个招式,就一天到晚地去戳人。啊是大师兄,戳一下,啊是二师兄,再戳一下,啊是隔壁山头的师叔,也要戳一下……哈哈,下场当然是要被吊起来打,但是师父不舍得吊我,也不舍得打我,嘴上训斥几句,就把我给放了。
想到这里我不禁笑出声来,月林看我一眼,又继续玩我的剑。
过一会儿,我看不下去了,说道:“小子,你和我拜个师,我教你。”
我在说什么啊,我一个道士,难道要收一个和尚当徒弟吗?这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不过说实话,我们孤鸿山也真的要后继无人了。
然后他真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沉声道:“弟子拜见师父。”
啊?
我呆住了,但我很快就回过神来,故作高深地咳嗽一声,挥挥手道:“起来吧。”
“师父,我想学。”他说,然后将那宝剑捧上来。
那就教吧……我有些头晕目眩地起身来,顺手从旁边的树上折一根枝,两下削去了多余的枝桠,把棍子丢给他。
“拿着。”
他伸手接上。
“会使剑吗?”我问。
“师父,我会一点。”他答道。
那好啊,省的我教他怎么拿剑了。然后我说:“跟我一起做,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片刻后。
“记下了?”我问。
“都记下了。”他点头。
我惊讶道:“这就记下啦?才做了几遍。”
他又点点头。
我瘫在躺椅上,看着这个头还不高的小孩子,不禁悲从中来。想当年,我背招式就用了个把月呢,他怎的看几次就背会了,难道我真的是一个废柴吗。
不,他学得快,一定是因为他是一个神童!
我就这样坚定地蒙骗了自己。
我又教他自个儿练练基本功。躺椅上摇摇晃,怪舒服的,再睁开眼睛时,太阳便已经西斜了,我挥挥手,他便大汗淋漓地停下。
这不多的时间,我便明白,此子才器,终当远至!
师父师祖在上,我可算是捡到宝啦,虽然是个小和尚,但没事儿,咱们修仙的包罗万象,不在乎这些。
而且入我师门,就是道士。
我心里暗暗盘算着,得尽快把他带到师门里面去,这小道观只能算是歇脚地,一点我们仙门的气派都没有。
我从躺椅上坐起来,抬头一看,他正笔挺地站在我身边,看着累,但也不喘粗气,额角还有小汗珠。
“好孩子,你真棒。”我伸手摸摸他的光头。
他就开心的笑了。
“明天和我上孤鸿山如何,我带你去见见师祖,也要正式拜入我师门。”我说,“虽然门派已不如当年辉煌,但该走的流程,还是得走一走。”
他闻言,眼睛忽的闪烁起来,喜不自胜道:“师父。”
然后呢,叫师父干什么。这小子,也不说。
然后他猛地扑上前来,给了我一个熊抱。他个子还小,只能抱住我的腰。
“好啦好啦,你小子。”我笑道。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把他揪起来,准备回门派去。
仙门衰败之后不久,我就学古书上的阵法,将山门封闭,只住在半山腰的道观内,不再上山。
不去想以前的生活,不去回想那些无忧无虑的逍遥快乐,我就以为我不会再悲伤起来。而那是不可能的。我的整个少年时光都在门派内度过,那段时光像绝美的晨光,或是朝霞,见过一次便再难忘怀。当时的仙门,也是那样的辉煌壮大,像晚霞一般灿烂过后便熄灭,随后便一蹶不振,再难出现在世人眼前。
月林还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年轻就是好,能睡得着。
明明我才是很能睡。他昨天练了那么久功夫呢,今天累一点,也正常。
我牵他的手,走在青石阶梯上。这阶梯许久无人踏足,也无人打扫维修,现在已经碎得东一块西一块,也布满了湿滑的青苔。每一块石板上都篆刻了我们门派标志的凤凰七羽图案,
师父说,孤鸿山从前不叫孤鸿山,孤鸿门也不叫孤鸿门,但凤凰七羽是从祖师爷那一辈流传下来的。我再追问师父,那咱们门派以前叫什么啊,我们又和凤凰有什么关系呀,他便神秘地摇摇头,说这是门派秘辛,等我做到七长老的位置,能接他衣钵的时候,他就告诉我。
但事实告诉我们,有些秘密不能总不说。
山中无日月,不知走了多久,可算是爬到了山巅,我已累坏了。
我虚脱地将剑取出,插在一处土堆。一时间,晴朗的山顶便起了大风,飞沙走石环绕着我们,脚下的土地也被清理出来,露出底下的大块青石,青石上歪歪扭扭地纂刻了阵法和符文,正是我数年之前一刀一刀刻下的。
月林也已脱力,在风里面看着摇摇欲坠的。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将他拉到怀里,和他说道:“抓紧我,待会风还会更大呢。”
他点点头,应一声,随后双臂紧紧环住我的腰,手扯在我的衣带上。
“换个地方抓,小心待会儿和我裤子一起飞跑了。”我说。
于是他赶忙抓住了我衣服。
我把长剑拔出,又仔细在地上找了阵眼,随后大喝一声,奋力举剑,将它刺进了脚底的青石中。
青石有生命一般温吞地含入长剑半截,地上的阵法也散发出光芒,一时间天光暗淡,太阳也失色。这道炫目的白光后,山巅的罡风愈发猛烈,树木被风撕扯着断裂,简直也要把人吹倒。我死死握住剑柄,努力保持着平衡。
随后天中发出山崩地裂之声,月林在我怀中,不禁伸出头去看,但脚下的土地依旧稳固,无事发生。
我笑道,你看天上。
于是他抬头望天,不禁惊呼出声。
我们所处的山巅只是方寸的土地,而山巅之上,长空之中,已然隐隐出现庞大的、层层叠叠的玲珑楼阁,仿佛仙界一般。这些楼阁很快现出实体,但依然朦朦胧胧地,隐藏在云雾之中。
“山下人是看不到的。”我说,“山外来的访客,需走到山顶上,才能窥见孤鸿门的一角。随后便要爬上几千阶的天梯,才能到达山上。”
月林目不转睛地盯着天上看,小眼珠子黑黑亮亮,哼哼唧唧地点点头。我看他开心,我也笑了。
“不过没事,我们算山内人,不会被山门试炼,很快就会上去了。”
眼前已然出现长长的阶梯,石板悬空漂浮,踩上去却坚实稳固,好像在地上一般。
这阶梯也如从前一样,一尘不染地浮在那里,好像从未封山,也从来没有衰败。
一切都如故,好像我从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