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翼军官学院，模拟战大厅。
墙上的数据面板不断刷新，梦幻而冰冷的水蓝色浸染整个大厅，抬头望，头顶是环形投影不断滚动的银河系星图。
此时，厅内大部分人都围聚在一块屏幕前，屏息望着数据飞速变化，并期待它最后的结局。
“停了，停了——！”
“是谁？谁赢了？”
“夏零赢了！”
顿时有人欢喜有人愁，不过兴奋雀跃的人明显占多数。
模拟战场中。
空中的烟尘还没有散去，场上两具机甲，一具屹然站立，还有一具已然成了废墟。
夏零面前一片绿色渐渐消退，主控屏中央是大大的【胜利】，墙上，她的相片旁刷新一个数字，向上增加一。
她又赢了。
银白色的机甲变得透明，化作一道流光被回收进机箱，她从空中平稳降落，短靴踩到满地焦黑尘土的地面上。而对面是一片狼藉的残骸，因为机身严重损坏而无法正常回收。
夏言闭目躺在操作椅上，神情喜怒不辨。
即使机体已经变成废墟，但他整个人仍毫发无损。
正当他想要解开安全栓自行离开驾驶舱时，他的神经先是经过一阵闪电般的刺痛，随后耳边响起警报声，主控屏上的数个安全锁都亮起红光。
他瞳孔霎时一缩，背后冒出冷汗。
这是……因机体严重受损，而触发了自毁程序？！
联邦为了避免军用型机甲的核心技术不慎落到敌人手中，设置了两道防御措施。第一，若是机主无故失去与机甲的感应，可以自行选择销毁机甲；第二，若是机甲严重受损，则会自行触发自毁程序。
他现在该怎么办？
他在驾驶座上不断扭身，一边试图打开身上的安全栓，一边试图打开驾驶舱的门，战术背心紧绷在身上，因过度紧张显示出结实的肌肉线条。
舱外传来夏零的声音：“数据显示，你的肾上腺素分泌超标了。”
“多谢关心。”夏言咬碎舌尖的唾沫再咽下去。
他不打算向零求助。
他绝不会向零求助。
他转向一旁的操作台，但是在一番折腾下，却爆出一串电火花，像发狂的银蛇般不断抽打舱壁，主控屏上的安全锁与数据都开始扭曲暗淡，最终回归黑暗。
电源被中断了吗？
他不知道这对他是好是坏。但困住他的安全栓仍在熔断。
为了防止驾驶员在作战过程中因剧烈摇晃离开驾驶座，共设有七道安全栓作为防护机制，上半身三道集中在胸腹处，下半身四道。正常情况下，是可以自行打开关闭的。
但是现在。
灼热的金属液滴在他身上，皮肤上一阵刺痛，他无暇去管，想让自己尽量保持冷静，减少被灼烧的身体面积，同时在脑中飞快计算多种可能性——电源中断后，安全栓会持续熔断，还是在某个节点后暂停？
他要在其中找到求生可能最大的那个选择。
当第三个安全栓被熔断时，夏言的上半身已基本脱困，他开始尝试爬出驾驶座，却因为疼痛而行动拙笨。他咬紧牙关去寻找一个可依靠的支点，就在这时，舱门被打破了，一阵巨响伴随着飞灰让他下意识停止行动。
夏零的手抓住夏言的肩胛：“呼吸频率异常，建议立即……”
忽然，爆炸气浪将她掀飞。
强行破坏机身导致二重自毁程序启动。
夏零在浓烟中听见金属变形的呻吟，夏言的冷汗顺着下颌滴在不断熔化的安全栓上，他试图抬起右臂，却发现作战服在长期高温下被融化，黏在座椅上——这是银翼学院最新的技术产物，却成了致命的枷锁。
“别动。”
夏零的声带做过拟人化改进，此时在恶劣环境中，还是暴露出不自然的机械电流音，她的右手食指弹出一道细小的激光，开始一根根切断困住夏言的安全栓。
她的裤子被高温烧灼出焦痕，但她好似浑然不觉。
夏言的大腿被金属液灼得发烫，他止不住想要挣扎，却忽而从夏零的脊背处又伸出几只蜘蛛手将他禁锢在驾驶座上动弹不得。
他闻到一股清淡的薄荷味，这让他的胃部一阵抽搐——这是母亲夏岚实验室特有的消毒液的味道，从零灼伤的皮肤处不断冒出。
“松手！”
他掐住零的肩膀想把她推开，她却纹丝不动。
真是……
夏言一时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是想哭还是想笑。
他与零的关系并不是一开始就恶化至极的，虽然他也从来没有喜欢过她，但他忽而想起那个雨夜，夏岚牵着一脸懵懂的零回家时，他鬼使神差递了一条毛巾。
直到最后一根安全栓将要被切断。
夏言却抓住她的手臂制止她：“着火了。”
夏零低头看看冒烟的皮肤，火势有不断蔓延的趋势，脑中的芯片发出滴滴的故障警报。她面无表情撕下烧焦的皮肤，露出底下银灰色的金属骨骼：“我的储物柜里有备用件。”
金属扭曲的声音刺破浓烟，她精准切断最后一根安全栓，又把视线放到黏住夏言的作战服上。她指尖的激光虽然看着无害，但夏言还是咽了口口水：“……你小心一点。”
“明白。”
夏言闭上眼睛，只感觉背后一轻，随后就落入一个怀抱里。
他闻着充盈鼻腔的薄荷味，脑内一团乱麻。
他决定不想休息室的这段路上，他这副可耻的模样会被多少人看到……安息吧。
*
好在只有皮外伤，简单消毒后，夏言来到更衣室的淋浴间，冷水从头顶倾盆而下，让他瞬间冷静下来。
他的脚下淅淅沥沥淋出一滩水渍，将作战服的焦糊味顺着冲进排水口。他盯着瓷砖，突然狠狠锤向墙壁，又在即将触墙的瞬间生生刹住。
这种程度的自残，一定也会被零检测到。
他对着空气冷笑，水珠顺着脸颊滑落。
若有若无的薄荷味仍然挥之不去。
那天，零站在玄关，就像一只被淋湿的小猫。他当时为什么要递那条毛巾？为什么她总是让自己变得这么可笑？
零并没有接过那条毛巾，而是使用了自主清洁功能。
他的手停在空中，收回去也不是，递过去也不是。他们对视了。
他还记得那双无机质的眼睛。
他长出一口气，门口却传来窸窣的声音，他扭头去看——
夏零正站在淋浴间门口。
两人之间隔着一层挡板。夏零抬脚，似乎想走进来。
夏言先她一步砰地摔上门。
“出去！”
他脸上烧出一片薄薄的红。
门外传来夏零困惑的声音：“联邦军校守则规定，战友负伤时应……”
“但人类有隐私！”夏言的声音拔高，阻止夏零继续说下去。
“我不理解。”
门外陷入短暂的安静后，夏零的声音重新响起："但你的全身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需要……"
“我会自己处理！”
“检测到你的心跳频率过快，建议注射镇定剂。”
夏言忽而一咬牙。
零是夏岚的产物。但比起他这个正统儿子，夏岚却处处都更偏向零，甚至允许零单方面共享他的芯片数据，美其名曰为了监管照顾他。
他根本就不需要！
他根本就不会输给零……！
他的背靠在门上，也许是为了阻止零直接破门而入，强逼自己换上平静的声音，却未免有些疲惫：“我知道了。”
夏零没有再说话。
也许她离开了，也许她没有。
改造人真的能理解人的情绪吗？
夏言轻轻嗤笑一声。
*
维修室的挂钟指向三。
现在是凌晨三点。
夏零将蓝色营养液一饮而尽，她没有进食的需求，补充能量也是通过液体，所以这方面的拟真就被略过了，夏言每次看见她无声地吞咽，都会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那种微妙的恐怖谷效应……
他摇摇头，让自己把注意力放在手中的平板上，在密密麻麻的数据中不断推演：“下次模拟战……”
“你的胜率会跌破12.7％。”
“你赢不了我，也没有必要选我做对手。”
夏言的手顿住了。
因为过于用力，他的指尖变成白色，血液堆积出一层红。
但是并不等他说些什么，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就掀翻了维修架。
头顶露出真实的星空，无数尘埃残片如流星般飞过。
夏言看着漫天飞舞的乱象，只突然希望其中有片能扎穿这该死的家伙。
警报声里夹杂着扭曲的广播：“所有学员立即撤离！重复，这不是演习——”
两人同时冲向武器柜。
武器柜的锁在夏零注视下融成铁水，六把电磁手枪悬浮在磁力架上。
夏言拿了两把，剩下的四把都被夏零拿走，她的背后又伸出两只蜘蛛臂。
夏零闭上眼睛，仰头感受：“七点钟方向有三组生命体征，更远的地方——”
“我认为我们应该听从广播撤离，你我现在的状态都不适合接敌，况且敌人状态不明。”
夏零却望向他，眼里一片平静：“不影响战斗效能。”
“战斗是我的使命。”
“那你就……”夏言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下去，转而把治疗凝胶拍在灼伤处，如水般的质地瞬间被皮肤吸收，“不要落单。”
但随之而来的第二波爆炸把他剩下的话销声匿迹。
他们所处的这一层，包含休息室、维修室和战术室。大部分受损的机甲都被回收至维修室的附属储藏间，或修复增强，或损毁。
此刻在一片混乱中，培养舱的强化玻璃如暴雨倾泻，粘稠的绿色液体裹着机甲碎片喷涌而出。
夏零拽着夏言扑倒在地，光盾在她掌心展开，挡住飞溅的绿液。
夏言看着腐蚀冒烟的地板，咽了口口水：“这不是演习。”
两人对视一眼：先逃。
他们在交错的红外警戒线中疾奔。
夏零的芯片不断发出过载警报。清冷的薄荷香从她烧焦的发梢冒出来。
“左转！”
夏零突然将夏言撞向墙角，子弹擦着他的背飞过，在走廊尽头的墙上弹开一片紫色的液体，瞬间烧出一个溶洞。夏言看着冒烟的肩膀苦笑：“你救人的方式真够暴力。”
“效率优先。”
夏零的瞳孔数据狂闪：“检测到十七个移动热源，建议……”
整层楼突然陷入黑暗。
夏言忽而注意到，夏零新换的皮肤不知何时已经褪去，露出的金属骨骼正在渗出幽蓝液体——那是修复剂，只有机体遭受重创时才会被使用。
即使是改造人，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恢复到完好无缺。
“你受伤了。”
夏言下意识用手去接住不断往下滴的修复剂，却反而被其腐蚀，手指冒出白烟。
夏零的齿轮在疯狂重组，她机械性地重复：“效率优先。”
两人躲在拐角处，子弹不断擦墙而过。
“建议前往最近的地下避难所。”
“那就走！”
夏零却握住他的手：“前方十二米处天花板即将坍塌。”
仿佛为了验证她的话，在坠落的轰鸣声中，一管管培养液飞出，从两人身旁擦过，砸碎在地上，荧绿色的液体溅射之处，冒出嘶嘶作响的气泡。
“别碰那些东西！”
突发的事件不仅阻碍他们的前进，也让身后追击的子弹暂缓，烟雾渐散，夏零捏捏夏言的手，用口型无声说：现在，跑。
当他们彻底穿过酸雾后，夏言才明白她刚才在做什么——身后的酸雾已经开始凝结，如果他们走得稍早或稍晚，要么被直接侵蚀，要么被挡住去路。
至少现在身后是安全的。
“距离避难所134米。”夏零的右手手背弹出一个小小的投影地图，“检测到37个移动热源。”
话音未落，右侧墙面轰然倒塌。数具警卫机甲破墙而出，它们的胸前绘有学院校徽，瞳孔却闪烁不正常的猩红，锁定的激光点在两人身上密密麻麻。
“它们被控制了！我们没有胜算，快跑！”
夏零直接砸碎左侧的玻璃，扯着夏言纵身一跃，在失重的瞬间，夏零的背部皮肤展开滑翔翼。她贴着垂直的楼体俯冲而下，朝着某个方向前进。两人滚落至避难所的防爆门前。
“目标抵达。”
……是不是有点太狼狈了。
当他们终于躲进去后，夏零的皮肤已经脱落大半。夏言看着金属骨骼上密密麻麻的弹痕，突然想起儿时闯进夏岚实验室看到的场景——培养舱的少女浑身插满导管，表情安宁像个天使。
“为什么不紧急修复？”他开始翻找自己临走时扯出的急救包里有没有备用皮肤。
零是夏岚呕心沥血的完美之作，当然也可以自主修复。但是。
“会干扰散热系统。在那样的情况下，保护你和活下来的优先级要远远高过美观。”
夏言的手忽而慢下来。
夏零开始清洁身上的血污：“你的心跳又超标了。”
避难所的防爆门突然发出闷响。
夏零一顿，义眼闪过红色，胸腔打开，里面藏着的肋骨，实则是金属刃，她正要取下其中一根时，夏言按住她的手：“我去看看。”
他匿声走到门边，手里握着枪。
僵持中时间被无限拉长。
门缝里忽而塞进半包营养剂：“我是陆弥，快让我进去。”
夏零的瞳孔恢复成正常人类大小，她朝夏言点点头。
从门缝里挤进来一个娇小的黑长直少女，头发毛毛躁躁的，穿着白大褂，因为缺乏运动，此时仍微微喘气，脸色有些苍白。
夏言不解：“你怎么知道我们俩在这？工程部应该有自己的逃生通道。”
陆弥白了他一眼，扶了扶不存在的眼镜：“因为我是天才。”
“故事需要主角才能推进。”
“和，作为朋友当然要死一起死，你选哪一个解释？”
夏言张张嘴想吐槽，想了想还是无语地闭上了。
夏零却歪歪头：“我不理解。”
“没关系宝宝你不需要理解，”陆弥对夏零往往有十二分的耐心和慈爱，而面对夏言就是一副死鱼眼，“尔等凡人既然不能理解天才，那就不要问。”
夏言转身，从喉咙里挤出两声冷笑：“呵、呵。”
避难所里虽然尚且平静，但处处都传来轰鸣的爆炸声，没有间歇，时远时近。夏言发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陆弥隐晦不明地扫了夏零一眼：“我都说了，故事的主角。”
夏零结束了扫描，睁开眼睛：“在爆炸的中心，检测到大量改造人。”
夏言一窒，眼神略有晃动。
夏零仍然仿佛一无所知。
这是……暴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