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爆门外的爆炸声趋近。

    夏零的补充几乎坐实他的猜测：“根据情报，爆炸从学校内部开始，初始地点是食堂。”

    夏言心下一沉。

    食堂前几天才更新条例，对改造人限量供应蛋白质块。

    同时他脑中模糊闪过淋浴间门口褪色软化的告示纸：【改造人请使用右侧隔间】。上周有个改造人新生误入左侧隔间，被人撕掉半张脸。

    夏零向他询问意见：“我们要怎么做？”

    其一，这样大规模的暴动，需要军队出马才能镇压，他们只是几个单枪匹马的学生，而上级给他们的指示是，撤离。

    其二，爆炸声几乎已经抵达门外。

    怎么做？

    夏言又不在乎改造人的死活，是他们自寻死路，他当然也想杀出一条血路，但他们仍然不能轻举妄动，更何况这里还有一个无比孱弱的，不能作战的家伙。

    他看向陆弥。

    陆弥朝他笑笑：“安啦，我可是很重要的NPC，不会轻易死掉的。”

    她还有闲心从宽大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糖，倒出几颗塞进嘴里，讲话含糊不清：“不过我们确实得快点决定，他们好像要打进来了耶。”

    夏言拿起枪：“走。”

    夏零的瞳孔一闪：“最优路线生存率37.6％。”

    “总比在这里等死强。”夏言把避难所搜刮出的防护面罩甩给陆弥，“天才，不想变焦尸就跟紧点。”

    防爆门开启，外面一片漆黑死寂，方才还在耳边的爆炸声好像突然消失不见。

    这才是最棘手的。

    “蹲下！”

    夏言按着陆弥的脑袋滚进角落，子弹从他们头顶擦过，在防爆门上炸开，是那种紫色的液体，防爆门滋滋作响。

    三个改造人学生正站在视线尽头，手臂上还缠着食堂的餐巾布，枪口对准他们。

    夏零的手变成一根长鞭，正要挥过去时，陆弥扑过来制止她，在她耳边轻声说：“他们要自毁了。”

    随着话音落下，巨大的爆炸声响起，只剩下三个火焰中手舞足蹈的黑影。

    夏零小小声：“你怎么知道？”

    “哼哼，我可是天才。”

    陆弥之所以一点不慌，还有闲心来找这两人，就是因为她知道军部具有改造人学生的掌控权。当然，夏零的掌控权在夏岚手上。不过嘛，如果那天到来，那个人可能宁愿看着她沦为杀人魔鬼，也不舍得亲手毁灭她吧。

    而当自毁程序将要启动时，他们的后颈会闪烁红光，倒计时六十秒。

    像夏言这种只会打打杀杀的人可能不懂，但陆弥在滚进角落的一瞬间，没有错过这个讯号。她太熟悉了。

    夏言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你们背着我说什么悄悄话？”

    陆弥不想搭理他：“关你什么事。”

    夏言不是忍气吞声的性格：“你的同学们不爱和你玩，是因为你这种狗屎一样的性格吗？”

    陆弥仍然无所谓：“关你什么事。”

    因为先前的爆炸，头顶正扑簌掉落灰尘。

    正要离开时，夏言忽而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裤袋发烫，硌着大腿的淤青，他从裤兜掏出一个金属圆片。

    这是他之前在维修室的武器柜上顺走的小玩意。

    “你要帮他们？”

    陆弥突然开口。

    夏言的手僵在半空中：“……这是什么东西？”

    “什么啊，你竟然不知道它的用途吗？”陆弥一下子很无趣，“这是屏蔽器，可以，嗯，阻止像刚才一样的自爆。”

    “你要帮他们吗？”

    夏零缓缓开口。

    夏言把圆片塞进口袋。

    爆炸声吞没了他的回答。

    陆弥被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却恰好就着地上的尘土画起地图：“走通风管，能绕开大部分敌人。”

    “你什么时候摸清的结构图？”夏言扶着墙勉强站稳。

    “刚才吃糖的时候呀，”陆弥言语中有得意的轻微笑意，“葡萄糖能让大脑的运算速度提升呢，不过对你这种人应该没什么用，你不知道上网的吗。”

    她举起亮屏的手机，赫然显示着学院内网上锁的军事机密。

    从爆炸开始的一瞬间，学院区域就是断网状态。不过陆弥当然不负天才之名。

    “……你就这样黑进去，不怕他们秋后算账？”

    “哈，这有什么，我吃的处分已经够多了。更何况，我这可是在救人啊，那些老家伙不该给我颁发荣誉勋章吗？”

    “快走吧。”

    他们不能直接走避难所的通风管，那会通往另一个方向——暴动的核心。他们需要顺着教学楼的方向走，找了最近的一栋楼摸进去，夏零轻而易举就撬开封板。

    当他们钻进去后，才发现管壁上全是改造人学生的涂鸦：自然派去死、蛋白质块这种东西喂狗都不吃（笑）……

    社会上对于改造人的意见大致可以分为两派：自然派和改造派。顾名思义，前者坚持人类的纯净，排斥改造人；后者多数是改造人和科学家。当然也有大量的中间派，但是对于甚嚣尘上的争执意见，在如今飞快的网络浪潮中，没有充分的立场和观点，大约也就只能起到标点符号的作用。

    夏言忍不住轻骂一句：“还真是和老鼠一样，爬满各个角落。”

    夏零毫无反应：“我们在医疗区的上方。”她的手背弹出学院的投影地图，“一路往东，就能离开学院。”

    “抓紧。”

    夏零的蜘蛛臂突然箍住两人腰腹，她用手和大半身躯来减少摩擦，发出刺耳的尖锐声音，他们顺着通风管倾斜的坡度往下滑，陆弥紧紧贴着夏零，她在微微颤抖，含混地嘟囔着：“让我死吧……我要吐了……”

    夏言：“不许吐我身上。”

    “好无情……我一定要努力吐你满身……”

    一片黑暗中，夏零突然停步。她捕捉到细微的呻吟声。

    “检测到生命体征。”

    “绕过去，”夏言催促，“我们没有医疗物资，也不知道对面是人是鬼。”

    “联邦军校守则规定，”陆弥似乎心情不错，虽然语调仍然有些虚浮，“灾难时，军校学生有义务救助平民。”

    夏言觉得好笑：“你是这种义不辞难的人？何况，这里哪来的平民？”

    “我不是，但有人是啊。”

    转眼间，夏零已经扳开封板，向下一跃，干脆利落。

    夏言一咬牙，还是攀住封板两旁的管道向下跳。

    “接住我！”

    陆弥探出个脑袋，这里距地面差不多有两三米的距离。

    夏言状若无闻，开始检查这个房间，倒是夏零乖乖走到下面伸开双手。

    “就知道还是零宝爱我。”陆弥落在夏零的怀抱中，还不忘走过去狠狠踩了夏言一脚。

    两人正要掐起来时，一旁的储物柜却晃动了一下。

    对视一眼，两看相厌，暂时休战。

    夏零直接打开储物柜的门。

    一个人蜷缩在里面，右腿不翼而飞，断口处露出开花的数据线。此人一头显目的金发，让夏言模糊地把他和某个印象对上号——他是上周淋浴间事故的受害者。

    “别过来！”他颤抖着举起握成拳头的手，却挡住了脸，“你们这些自然派的走狗！”

    夏言注意到他脖子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印着蛋白质块每日领取登记表。今天的日期栏里画着鲜红的叉，旁边有潦草的字迹：【配额已满】。

    “……”

    “我们是来救你的。”

    他撒了个谎。

    陆弥有些讶然，但现在的空气实在不适合吐槽，她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夏言将口袋里的圆片递过去：“这是屏蔽器，或许能暂时阻断……中枢的控制。”

    鹄朝愣愣地看着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用的……我们都会死。”他转过身，后颈的皮肤上红点正在不断闪烁，“快逃吧。”

    “不试试怎么知道。”夏言直接将屏蔽器拍上他的后颈。

    鹄朝手指的震颤停止了，随后他痉挛着弓起身，声带发出尖锐的蜂鸣。三秒后，红光转为幽蓝，他涣散的瞳孔重新聚焦，不可置信地抚摸后颈。

    “还能走吗？”夏言朝他伸手。

    他却转而抓住夏言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腕骨：“为什么？我知道你，你是夏言，银翼学院过去的第一。你明明就和他们一样瞧不起我们、讨厌我们！又为什么要救我？！”

    这段话说得掷地有声，动魄惊心，如果能忽略鹄朝的眼睛正在失控地往下垂泪，想必能更有说服力一些。

    夏言仍然神色淡淡，没有被鹄朝唬住：“我不记得自己以前认识你。你今天一共和我说了三句话，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呢？”

    鹄朝沉默了。

    夏言甩开他的手：“零，规划新路线。”

    夏零的虹膜浮现数据：“携带伤员将使原路线生存率下降至21.3％。”

    “方案A，维持既定路线。”

    “方案B，经地下污水处理系统撤离，生存率42.7％。”

    “不能走下水道！”鹄朝突然出声，“他们……在下面埋了炸弹！”

    三人同时僵住。

    远处传来一阵非同寻常的爆炸声。

    “炸弹什么时候会引爆？”夏言的声音总算有了一些波动。

    “为什么不早说！”陆弥气得狠狠跺脚。

    鹄朝瑟缩着往后挪：“我不知道……我、我也是听他们说的……”

    夏言重重地做了几次深呼吸，抚着额头在室内来回踏步：“现在最快离开学院的办法是……”

    “杀出去。”

    夏零与他同时开口。

    他指指陆弥：“你跟着零。”又转向夏零：“你负责正面迎敌，必要时允许你爆破障碍。”最后目光落到鹄朝身上：“我带着他走在后面。”

    “你带着他？该不会是想拿伤员当肉盾吧？”陆弥调笑。

    “那你来？”夏言掀起眼皮瞟了她一眼。

    陆弥耸肩，举起双手投降。

    推开医务室的门，走廊上一片平静。

    医疗区的人往往是学院里最少的，暴动者不会优先选择这里，而此时该避难的已经避难，敌人也已经退去，只剩下满地狼藉。

    鼻腔里一直有股淡淡的血腥味，随处可见机械的断肢残骸。

    只有防火器仍在不断发出烟雾警报。

    总的来说，离开这栋楼，乃至这片区域，不难，寂静是唯一的恐惧，夏零望向前方照亮天穹的火光，那才是他们应该打起精神的地方。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势不大不小，天地蒙蒙间，火光就越发亮眼，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那里是图书馆，他们的必经之路。

    大家都默不作声。

    一时只有雨声的嘈杂。

    他们尽量挑着暗影处走。

    这场雨来得很好，模糊了一切细微的声音。

    火势冲天。出人意料的是，他们一路上没遇上敌人，不过算算时间，这场闹剧也该收尾了。

    一靠近图书馆，逼过来的不仅有灼烫的热空气，还有数道锁在他们身上的红点。

    陆弥忍不住轻啧一声：“就知道不会这么简单。”

    夏零的手背弹出光盾，将四人护在里面，朝着前方狂奔。

    某一瞬间，夏言却忽而将她扑倒在地：“小心！”

    从图书馆内部炸开的炸弹让所有人瞬间失明。夏零将鹄朝背起来，左手抓陆弥，右手抓夏言：“我能看见，跟紧我。”

    她用磁场感应来辨别方位。

    在黑暗中不知道过了多久，正要感觉这条路好像永无止境的时候，夏零停下了。

    “到了。”

    身后恰巧接二连三响起爆炸声。

    夏言终于费力睁开眼睛，泪水止不住地流，又和脸上的雨水混在一起。他们离学院已经有一段距离，而那个地方，已经成为一处进行时的坟场。

    “生存率修正为100％。”夏零的头如摄像头一般扫视四周，“检测到东南方向500米有民用医疗站。”

    陆弥瘫坐在一滩泥水里：“我需要烘干机……”

    鹄朝望着满地机械残骸，从中捡起半块学生铭牌。

    “别发呆。”夏言捏住他的后领把他拎起来，“活着才能忏悔。”

    陆弥突然指向某个方向：“看！彩虹！”

    “大半夜哪来的……”夏言的话顿住了，乌云密布的夜晚当然不会有什么彩虹，可是他顺着陆弥指的方向，看见夏零瞳孔里未熄灭的数据在雨水中折射出七彩的幻光。

    骤然脱离危险，被雨打湿的衣服黏在身上就透出一股冷意，雨水从夏零的脸上不断滑落，但她仿似毫无察觉。他转身嘟囔：“我要去买一杯热可可。”有些欲盖弥彰。

    鹄朝在这时发出呻吟。他实在太过虚弱，看起来就有点像真实的人类：“我的定位芯片还在运作，他们一定会……”

    “早帮你处理好啦，”陆弥不知从哪又摸了颗糖出来，还塞了一颗在鹄朝嘴里，“现在军部的监控屏上，你的坐标应该在某个星球上出外勤呢，到时候记得不要说漏嘴啊。”

    医疗站的霓虹灯牌在雨中晕成朦胧光团。

    夏零落后三人一些，她看向某个方向，暗巷里停着辆没有牌照的悬浮车。她知道那是夏岚的人。

    “建议优先处理伤口。”夏零走进医疗站，拔高声音打断三人的嘈杂，她的手指抚过夏言裸露在外的伤口，“需要立即治疗。”

    她想起那一天，夏岚在她的培养舱前说了一句话：“你要保护他，直到他学会保护自己。”

    隔着绿液，她看见夏言正在拆生日礼物，然后把机甲模型的炮口对准她。

    “消毒完成。”

    医疗AI的提示惊醒她，她看着夏言别扭地不断碰触绷带的位置，伸手按住他乱动的手。这个动作不在程序设定的范围内，芯片在视野角落里弹出一条提示——就像去年圣诞，夏言执意给她围上围巾时那样。

    她在两件事上无法理解夏言。

    一，他对她毫无来源的反感与厌恶。

    二，他总是想把她当成人类对待。

    细雨不知何时停了。

    夏零走到静僻的角落，放大那条提示：【检测到情感模块异常波动】。

    她决定忽略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