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里潮气重,崖腹渗水沿石缝滴落,声声清寒。两个人挤在一处,几乎只能半跪半坐。顾言念先是贴着石壁稳了气,掌心一移,摸到温玉后背,触处一片湿热。
“你伤得不轻。”她低声。
刚才下山的时候,她是全身紧张得整个人都在怕高上头,什么都不敢多想。
倒没有注意到,他方才把她护得很紧,紧到那样的箭雨下来,她一点彩都没挂。
可显然面前这郎君就不一样了。
他们两人顺着藤蔓下来时,虽是基本贴着山壁,那角度刁钻,不会真的中箭,可擦伤就说不准了。
显然,这个人不仅是被箭擦伤……还有这山壁。
他从头到尾都在护着她。
温玉微顿,不肯认:“不过擦破皮,不碍事。”
话音刚落,他似要挪身去避,肩背却一牵,痛意直逼骨髓,冷汗瞬间沁出。
他抿唇不语,侧头避着她的目光,似乎真不愿她看见。
顾言念心中一动,倒也不与他争,只轻叹一声,手起如电,指间两指一错,准确点上他肩胛与脊旁两处穴位。
温玉身子一僵,仍能出声,却再不能动。
“你——”他正要开口,却被她俯身逼近。
她已挽起袖子,靠近他背后,匕子冷光一闪,利落地挑开衣缝——她想先看看伤势。
洞中逼仄,她俯身极近,呼吸都打在他颈侧。
温玉的喉结微微一动,脊骨绷得笔直,似怕再动便要碰着她发梢。
顾言念却心无旁骛,目光冷定。她低声道:“若再动,我这匕首可不长眼。”
她俯身察看那道伤,血迹顺着温玉的背脊蜿蜒而下,染得他半边衣裳湿透。
——他伤得很深,那伤口看的她眉头越蹙得紧,这衣料又厚又脏,若是染上了脏东西,是会要人命的。
思及此,她抬手便去解自己肩上的系扣。
温玉先是一怔,察觉她动作,神色倏地一变:“你……你做什么?”
“自然是给你包伤,”她答得理所当然,语气淡淡的,手上却不停。
外头风声呼啸,洞里却静极。
那暗红的外衣被她从肩头褪下,衣料摩挲声在狭窄处格外清晰。
她只着一件浅色中衣,衣襟半掩,腰间束带细窄。火折子搁在一旁的石上,摇曳着微光,将她身影照得若明若暗。
温玉目光微滞,一时不敢多看,耳后微热。
他喉头一紧,咳了一声,转过头去,低声道:“你……你不必如此。”
顾言念没理他,她只觉得这郎君都从悬崖断壁上救了她,她可不能让他死在这鸟不拉屎的洞穴里。
“你……你若嫌丢脸,可……可闭眼。”她语气还想装得镇定,偏那尾音轻轻一颤——
暴露了内里虚得可怕。
温玉原本就别过头,此刻听她这话,嘴角微动,结结巴巴道:“我本……本就闭着。”
再说了,是她在脱衣服,他有什么好觉得丢脸的。
顾言念被他这么一说,脸上更热,手上却仍强撑着利落。只是那动作快得有些过头,撕衣时“嗤”的一声,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她深吸一口气,凑近,将布条拈在指间,俯身擦拭他背上的血痕。
那中衣衣襟被风吹起一角,贴在她锁骨处,肌肤微凉,带着淡淡的香气。
火光跳了两下,将两人影子映在石壁上,叠在一处。
她手法极稳,指尖碰触他肌肤时,温玉的背肌仍不自觉一紧。
顾言念察觉到了,却只淡淡道:“别动。”
说罢,她低头取出瓷瓶,将细粉倒在掌心,用指腹轻轻拍上伤口,又取刚撕下的布带仔细缠好。
洞中只剩下她轻柔的动作声与他略急的呼吸。
片刻,她收了手,退开半步,道:“好了。”
温玉这才缓缓转回头,避开的目光仍有些不安。
顾言念抬起下巴,神色强装淡定:“瞧什么?包个伤罢了。”
温玉唇角微动,像是为了转移话题,终缓缓道:“你身上,竟什么都有。”
这个小娘子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不停的从身上掏东西,到了现在了,居然还有金创药……
“要不是为了杀你,谁肯背这许多?”
她抬眸看他,语气不免得意,“沉得很呢。”
她这话不假。
毕竟新婚当日,她可是见识过这郎君的身手。
既然晓得自己不是百分百占上风,可不就是要多带点小物件,小暗器什么的……
保不准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呢。
瞧瞧,她多么未卜先知,眼下不就都用上了?
温玉笑意一闪而没:“你身上带这么多,我还背着你上了三百余级石梯……”
一个药瓶子自然没什么重量。
可是这小娘子身上还有那么多暗器,除此之外还有个匕首和软剑,还不知道有没有别的什么。
端看那暗器这般锋利,就晓得多半是足铁做的,不会轻到哪里去。
就这……她还嫌弃他爬山上去喘气了是他弱?
顾言念哼了一声,没接这句,收了药,重新裹紧布带,打了个平整的结。
直到眼下,风从洞口吹进来,带着几分寒意,她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身上只剩那一件薄薄的中衣。
方才动作匆忙,衣襟早被撕得松松垮垮,贴在身上,一抬手便滑开了些。
她低头一瞥,顿时怔住。
中衣领口散着,里面的肚兜隐约露在火光里,淡色在昏暗中一闪,映得她耳根“腾”地一热,连忙穿好了衣裳。
两人沉默了一忽儿。
崖外风从藤叶缝里掠过,窸窸作响。
顾言念忽然开口:“那藤蔓这般细,今日是侥幸,承得住我们两个。若运气差些,我们此刻该摔在崖底了。”
她虽自问不是个多么心狠手辣、冷血无情的人,平日里若遇不平不公之事,她大多都会施以援手。
可平心而论,如果今日易地而处,在明知凶多吉少的情况下,她未必会做出与他同样的选择。
试问这世上有几个人愿为他人白白付出性命?
温玉道:“是。”
“你方才为何救我?”她终于问。
顾言念说完那一句,洞里又静了片刻。
火折子噼啪燃着,光焰时暗时明,将他侧脸照出一层淡淡的光。温玉移开目光,垂睫看了看自己指尖,似在斟酌,又似在寻语。
良久,他才道:“说来并无什么大道理。”
“箭雨一至,你离崖边近些。”他顿了顿,“眼见你要下去,手便先动了。”
其实说再多,也不过就是唯心而已。
顾言念没料他会答得这样老实,一时反倒接不上话去,只“哦”了一声,似笑非笑:“这么说来,若换旁人,你也是多少要救一救的?”
把她当傻子忽悠呢?这世上真有这么好心的人吗?
“性命在前。”温玉道,“能救则救。”
他话到这里便该停了,可不知怎的,舌头微微一动,又多添了一句:“只是,若换了旁人,我未必会同她一齐往下跳。”
这话一出,洞里的风似乎都轻了一分。
顾言念指尖一紧,拢在袖中的手悄悄攥成拳。
他这是什么意思?
她生平可是最听不得模棱两可的那起子糊弄人的话了!
“那你既是不肯同旁人一齐往下跳,为何偏要同我?”她恨铁不成钢的继续问道。
温玉抬眸看她一眼。
洞里火光摇晃,他的眼神却很稳,只是那一瞬,像是要开口,又像仍在斟酌。
顾言念不耐他这副慢条斯理,索性往前一步,逼得更紧些:“我这人不爱听半截话。你方才说到一半就停了,什么意思?不如说个明白——你不想我死?还是——”
她顿了顿,目光微微一转,想到先前马车里的亲密,笑意一点点冷下来:“还是说,你......心悦我?”
洞里火光摇曳,将她的眼照得亮晶晶的。
温玉对上她这双眼时,微不可察地怔了一下。似乎真被问住了,也似乎被逼得退无可退。
他张了张口,刚要说话——胸口那一股闷热忽然直冲上来,眼前的火光被拉成一道金线,耳中水滴声仿佛隔了十丈远。
顾言念见他神色微变,心头一跳,以为他是要避开,又怕他不回话,忙往前逼了半寸。
“你倒是说话!”
温玉却在这时轻轻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什么说出口似的。他眼睫抬起,正好对上她近在咫尺的眉眼。
“我……”
顾言念心尖猛地一颤。
他靠得太近,气息就在她颊侧。他若真在这时候、在这般地方说出什么——那她……
她耳朵在火光下一寸寸烧起来。
可下一瞬——
温玉整个人突然向她倒了过去。
毫无预兆。
顾言念还以为他是要抱她,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几乎连呼吸都忘了,整个人僵在那儿,甚至本能地抬手想去回抱。
——结果温玉一下子把她环住,又或者说,更像是......倒在她怀里。
“……?”
顾言念脸红一瞬,怔住了,脑子里“嗡”的一声响。
“你......你干什么?”
她愣了三息,见仍旧没有回应,又觉身上人气息越发微弱,才反应过来不对劲,急忙托住他肩膀:“王伯衡?你、你这是——”
温玉没应。
整个人软得像一滩水,呼吸浅得几乎要摸不到。
顾言念当场变了脸色:“喂?喂!王伯衡!你别装死!你、你倒是睁眼!”
她甚至小心地拍了拍他脸:“你……你不会真的要在这时候晕过去吧?!”
没有回应。
半点也没有。
只有人彻底昏死过去的重量,实实在在压在她怀里。
顾言念的耳根“嗖”地从红变白,整个人都懵了。
“……”
她抱着他,半天没缓过来。
刚才那一下,她竟以为他是要抱她,然后来一段酣畅淋漓的陈明心意呢!
天杀的!
她恨不得把刚刚红得发烫的脸都埋进地缝里去。
她咬牙,把他往怀里往上一提,声音几乎是带着点恼羞:
“王伯衡,你要是真是被我一句话给吓死了,我现在就把你从山上丢下去!”
可威胁归威胁,她手却紧紧托住他,连颤都不敢颤。
下一瞬,她指尖触到他衣襟里那片滚烫——像火。
再一探脉——乱得像被搅进了激流。
顾言念心一下沉到了谷底。
——他中毒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顾言念指尖都凉了半分。
她咬咬牙,将手从他腕上收回,匆忙拭了把脸上的冷汗,先把人放平,又抓起他的手臂轻轻晃了晃:“喂,王伯衡?”
温玉毫无反应。
洞里湿气逼人,石缝水滴一串串落下,仿佛都砸在她心口上。
“混账东西……”她低声骂了一句,声音却有些发紧,“说什么‘能救则救’,你自己倒先去见阎王?”
骂归骂,她手上却不敢再耽搁,抬袖用力擦了擦自己脸上的燥热,爬起身来,先把脚踝上的纱布又拆了一回,重新紧紧缠牢——
接下来要下崖,脚若不勒死,怕是一步也撑不住。
系好之后,她爬到洞口,轻轻拨开外头的藤蔓,露出一线缝隙。
外头天色已暗下来一大截,崖顶方向隐约还传来几声兵刃相击,夹杂着喝骂与惨呼,比方才远了许多。
不多时,那些声音渐渐往山道那边移去,终成一片低低的闷响,再听不出分明。
顾言念屏着气,等了好一会儿,见上头再无箭矢落下,也不再有人影探崖,这才慢慢把藤蔓拨得更开一些,探身往下看。
崖腹之下,岩壁虽仍陡峭,却已不是那种直上直下的绝壁。
离地面大约还有七八丈高,下面是一层浓密的树冠,枝叶掩映,看不清底下地形,却总比先前那般云雾渺渺要叫人心里踏实些。
崖壁一侧,还能看见方才他们顺着滑下来的那条藤蔓,粗硬盘绕,紧紧附着在石上,延伸到更下方的岩缝中去。
顾言念心里略略一静——还好,不是全然无路。
她缩回洞中,再看一眼躺在地上的温玉——脸色烫得发红,唇却暗得发紫,眉头紧皱着,像是在梦中也不得安宁。
她深吸一口气,伸手去解他腰上的带子,又自己解下一条,将两条带子头尾相接,打了两个死结,又绕过他的胸背和自己的肩腰缠了一圈,再从腋下穿过,牢牢勒紧。
一阵捆扎下来,她自己也被勒得喘不过气,肩上还未背人,已经隐隐发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