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 酒
黎胜楠的眼前冒起了许多泡泡。
一切都像是慢镜头,耳边其他人的喧闹声得在半空中绕个两圈,才能传进自己的耳朵里;周围的景象蒙了层雾,她听见了许多熟悉的声音,但它们都来自一些不熟悉的面孔,那些人推杯换盏,杯子相撞的声音清脆极了。
黎胜楠昏昏沉沉的想,“叮”的一声,像她每天中午沉默的在办公室那个老旧微波炉前站两分钟后,也会发出这样的“叮”一声。
然后她就会打开微波炉,拿出还微凉的不锈钢饭盒,低着头快步回到工位上,一边吃一边用手机浏览新闻。
她已经喝了太多,不得不用舌头紧紧顶着下颚,把翻涌到嗓子眼的呕吐感给咽下去。坐在旁边的唐若芸显然也好不到哪去,细细吊带下一双雪白的臂膀一伸,揽住黎胜楠的肩膀,险些摁进自己的白花花胸怀里。
“小楠~”唐若芸大着舌头,尾音都带着颤,像一串很吵的铃铛,“咱俩可太多年没见了……你怎么从来不找我们这些老同学玩!我还当了你三年的后桌呢!”
话音刚落,周围响起一片善意的笑声。
黎胜楠像是身处云端,思绪打了结,大着舌头开口:“抱歉、抱歉……我,我自罚一杯好不啦!”说着,她就这样隔着唐若芸的手臂,伸手捞起桌上不知是谁的酒杯,机械性的一仰头,干了。
“好!”唐若芸合着其他人稀稀拉拉的叫好声,笑弯了眼睛。
弯月似的眼睛,黑眼仁转了两圈,唐若芸眨了眨眼,缅怀起了往事:“唉,后桌顶什么用呢?谁不知道你和周之喻那点事儿啊——老实交代!这么多年了,我娃都生俩了,你还单着,是不是心里还有周之喻呢?”
周之喻。
醉意像是毛线一样被一丝一丝“唰唰”的从黎胜楠的后脑勺抽出去,记忆顺着血管,争先恐后的流过手指,小臂,肩膀,一路喧嚣,带起路边尘土飞扬,直指击入她的心脏,狠狠给她来了一枪。
实在是太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这个名字总能带她回到许多年前,回到那个夜晚,回到那片竹林编织成的海洋,回到那盏炽热的白灯。
还有在雨幕中,双眼猩红的少年。
不知道是谁碰了杯,“叮”的轻响,让黎胜楠回了神。
被抛弃的感觉不好受,连呼吸都会觉得痛,若干年过去后的这一刻,黎胜楠忽然恶向胆边生。
她脸上挂着虚虚的笑容,举起酒杯的那只手雪白无暇、柔弱无骨,她的声音轻柔,带笑,像是甜腻的蜂蜜,但是任谁都能听出其中恶毒——
“周之喻算个什么东西?”她笑意盈盈,“你们不知道吗?我这前任早就死了。”
空气有一瞬间的静止,唐若芸的眼睛一瞬不眨,呆呆的。
“真不知道啊?”黎胜楠知道现在的自己肯定像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但她心里畅快极了,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他死得可惨了,肉血模糊、面目全非,连他爸妈第一眼都认不出来……”她越说越起劲,一把把唐若芸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摘了下去,霍的站起来,说得吐沫横飞、手舞足蹈。
“……所以说啊,谁会念着个死人呢?”
胡编乱造结束,黎胜楠煞有其事的做了总结,顾不上看其他人惊讶的表情,她口干舌燥的,伸手想捞杯酒润润嗓子——
千不该万不该。
手触到杯子的那一刻,她就像是有所感应一般,猛地抬起头,望向前方。
和周之喻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这么多年没见,他又抽条儿了,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穿一件笔挺的黑西装,碎发随意向后梳着,一双亮若星辰的眼睛,此刻正欲言又止的望着黎胜楠。
他就在这一桌老同学的边上,好像是没找到位置坐下,一根胡杨似的站着,没和任何人寒暄,和黎胜楠对视后,有些局促的摸了摸耳朵。
黎胜楠心口发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黎胜楠,”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和以前不大一样了,低沉、稳重,像块铁乓乓砸在黎胜楠心上,周之喻一边说着话,一边向她走来,声音里全是浓浓的疑惑:“听说……分手后你到处和人说我死了?”
“……”
周之喻就要站到她面前时,唐若芸终于是缓过神来了,她一揽又抓了杯酒,娇笑着站了起来,语调上扬:“怪我怪我,不该提什么前任!小楠,来,我们干一杯!”
——然而黎胜楠的手抖得厉害,根本抓不稳一杯酒,仰头时,大半杯全洒在了衣领上。
这杯酒喝得她几乎毛骨悚然,因为她的视线一直牢牢锁着周之喻——他的身形被突然站起来的唐若芸“打破”,整个人的透明度都降低了,一半身子穿透了唐若芸,漂浮在半空中,像是失了根的浮萍。
黎胜楠眼睛瞪得溜圆,口中的酒也咽不下去。
“呃,”周之喻低头看了看自己异样的身体,又看了看她,声音有些不确定,犹疑着说道:“我好像,被你咒死了。”
黎胜楠一口酒喷了出去。
-
见了鬼了。
黎胜楠从宿醉中醒来,窗外泄进来的阳光太过刺眼,她视线模糊,只觉得太阳穴阵阵钻心的痛,挣扎着翻身起来,却被不知什么时候垂到地上的被褥狠狠绊了一跤。
她揉着磕疼了的手臂,跌跌撞撞的冲进厕所,头也没抬的就将脸送到水龙头下,狠狠的洗了一把脸。
巨大的水声在耳边炸开,刺骨的冰冷让黎胜楠渐渐恢复神智,任由冷水冲刷着自己昨晚未卸掉的妆容,被水溶解开的粉底液流进她的眼角,刺痛感传来,她不得不用力的皱着眉,紧闭双眼。
半分钟过去,她的憋气到了极限,伸手关掉水龙头,扶着白瓷的洗手台边缘,抬头看了一眼镜子。
“……真是见了鬼。”
平心而论,黎胜楠长得其实挺好看的。
她自己大抵心里也门清儿,学生时代的她,身材高挑,四肢纤细,习惯扎利落的高马尾,校服不好看,但胜在她勤快,总是把自己捯饬得干干净净的,领子都洗得发了白。
细碎刘海下,是一张不施粉黛的脸,圆润带些婴儿肥,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脸颊处一团红晕,鼻头小巧,一双杏仁眼,漆黑如墨。
要是用现在的话来说,她那叫初恋脸。
那时,她收到的情书得和做的卷子一样厚,时不时就能从课桌肚里翻出几份。不过极少人会真的跑到她面前示爱,毕竟情窦初开的少年,往往不好意思自己出面给的。穷乡僻壤的村子,能读书的孩子不多,读了书的,大多都被家里寄以厚望,这些男孩没渠道也没见识去学什么坏毛病,农忙和艰苦的生活条件让他们比城里的孩子更加腼腆、更加胆怯,就连写情书,都谨慎小心,不敢逾越。
不过,那些情书其实很少到她的手上。
更多的时候,她只来得及匆匆扫两眼,就被坐在旁边的少年给抢走了。
他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他和她也处处不一样,出身好,家境好,皮肤比女孩还要白,头发在阳光下泛褐色,体格健壮,总是在笑,一双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她,嘴角笑得带褶,鼻子都皱起来。
“黎胜楠,”阳光下,他扬扬手里的情书,“你早恋哦。”
“闭嘴吧,”学生时代的黎胜楠呼了口气,满眼不耐烦,“周之喻。”
……
周之喻。
她攥紧了洗手台的边缘,手指关节泛起青白色。
从村子里离开后,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
过年期间的酒店都涨价,小县城里的也不例外,两百块钱一晚的套房,不知道前身是个什么,丁点儿大的空间,摆了张床就敢当房间卖了,门口狭长走道还装了个洗手台,放了个电煮锅。只可惜她昨天看了,那锅里的油渍和床头柜的灰尘厚得不分上下,散发着一股子腥臭味。她没自己做饭的兴致,更不打算收拾。
价格让她住得直肉疼,偏偏花了钱也不能住得满意,乡下的老旧旅店实在不能太指望——黎胜楠注视着镜子上斑驳的污垢,深深叹了口气。
可她也没别的地方可住了。
她也透过污垢,看见了自己。
用清水勉强卸掉隔夜妆容,把眼睛冲得血红,坠在眼下的是一对巨大黑眼圈,她才26岁,嘴角却常年向下耷拉,皮肤发黄,头发粗糙,沾湿后凌乱的贴在脸边,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颓靡的老态。
她身上还穿着昨天同学聚会的那条浅蓝色裙子,只可惜已经皱得如同咸菜,领口冒出一股食物腐烂的酸味。
时光从来不等人,黎胜楠有些恍惚,真的已经过去太久了。
……久得她喝醉了,竟会做出那样离谱的梦来。
她又叹了口气,抓着洗手台的双手泄了力。
和周之喻分开后,她其实从没梦到过他,这么多年她一个人都挨过来了,偏偏在同学会……说起来还得怪唐若芸这个酒蒙子……荒唐,太荒唐了,也许她最近压力真的很大,也许她应该再找一次徐老师……
还没等她想明白,却猛然间从镜子中看到了什么。
她的瞳孔微缩,惊叫险些脱口而出。
原来走了夜路是真能碰见鬼,这鬼不是26岁就憔悴颓废如黄脸婆的自己,这鬼偏偏是那看上去风流倜傥年轻有为的!
——透过镜子,她亲眼看到电煮锅边上有个高个儿人影,周之喻脱掉了西装外套,白衬衫的口子解开了两颗,袖口挽到手肘处,一副闲庭信步的样子,端了两盘不知是什么东西走过来。
他把那两盘东西放到了桌上,然后似是注意到了她的视线一般,抬头,和黎胜楠对视,咧嘴笑了。
“过来吃早饭,”他热情的招呼道:“我做了三明治。”
三明治?三明治?!
黎胜楠头皮发麻,三两步从厕所冲了出来,此刻的她蓬头垢面,步子又急又乱,直直扑向周之喻,逼得对方向后退了两步。
“周之喻!你到底是人是鬼?!”
黎胜楠咬牙切齿着问,凌乱发丝下一双眼睛血红,周之喻怯怯的举起一双手,心说你才像厉鬼索命。
“其实我也不太知道,”周之喻眨眨眼就,表情有些苦恼:“这事说来话长,不过非要说的话……”
周之喻顿住,下一秒毫不犹豫的将手伸向了少女的□□,接着在黎胜楠叫出声之前,穿透了她的身体。
“我想,我应该是鬼吧?”
半只手消失不见的周之喻,迎着黎胜楠惊恐的目光,无辜的说道。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应该是死了,可我不知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