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2 - 肯德香
这事确实说来话长。
周之喻昨天刚到的家,也不怪得他回来得晚,年末恰巧有个项目要收尾,手底下那几个早就用头疼脑热的借口请假回去了,就剩下他这个小组长苦哈哈的值最后一班岗,等这最后一班岗干完,年假也就到了。
他只抢到了火车站票,九个小时,连餐车都坐满了。
他靠着墙站,窗外掠过许多风景,冬天的山脉光秃秃的,岩石一片片斑驳,偶尔的几根枯枝,在风里飘摇着。
周之喻看得渐渐困了,膝盖酸软,意识装在大脑里,随着车厢不断摇晃,恍惚间,他觉得那“哐当哐当”的声音其实是从自己脑袋里发出的。
明明九个小时前,他还穿着一身笔挺西装,上班前头发要抓两把发蜡,坐在办公室里花一半时间敲键盘,也花一半时间摸鱼,活得还算是个潇洒白领。
等九个小时过去,他累脱了相,头晕眼花哈欠连连,手上也不知蹭了什么东西,黏黏糊糊的又抹到了行李箱上,发型凌乱,眼睛底下挂着一双硕大黑眼圈,身上有一股火车特有的臭味。他拖着僵硬的四肢,又用四肢拖着行李箱,挤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和提着鸡蛋的大婶、流着鼻涕的小孩、蹒跚的大爷一起,汇入回家的河流。
不同的是,大婶过完安检,来接她的儿子就替她拎起了鸡蛋;流鼻涕的小孩扑进妈妈的怀抱;老爷子被女儿搀着出了大厅……周之喻站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低头看了三次表,依然没等来自己的父母。
站了太久,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周之喻以为是自己前两日忙昏了头忘通知父母,此刻便也等不下去了,转头就直奔省城里的家。
他推开门时太阳还高悬着,门内是有点陌生的布局摆设,电视机上没有盖着布艺的防尘罩,大理石餐桌光滑又时髦,梨木的家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一张暖色的宽敞沙发,看上去松软极了。
周之喻有些茫然,说不上为什么,他甚至有点手足无措,也许是因为缺席年迈父母日常生活而感到愧疚……他来不及细想,一抬头,便看到挂在墙上的那张全家福。
那是他十三岁的时候,他的爸爸老周刚从市里被调到这穷乡僻壤,他的母亲发了很大一通火,连着好几天都不给父亲好脸色,周之喻只能承担这个孩子通常需要承担的责任——吵架夫妻间的传声筒。
明明都在一个空间却不肯直视对方的眼睛,只对着半大的孩子宣泄,十三岁的周之喻摇头又晃脑,心想,大人可比小孩幼稚多了。
和母亲的抵触比起来,他的心思其实很单纯,他期待自己的乡村生活,路边会有牛吗?看门的大黄狗会被火腿肠收买吗?他和大鹅打起来,谁的胜算更大?
这张全家福,一家三口都各怀鬼胎,老周愧疚的对妻子赔着笑,母亲噘着嘴不给他好脸色,只有他,穿着新学校的校服,看着镜头,笑得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
二十六岁的周之喻和十五岁的周之喻隔空相望了一会儿,迈开步子进了门。
父母不在家,也许是下楼散步了,周之喻把行李箱往客厅一丢,便直冲自己的房间。
他实在是太累了,直挺挺的把自己摔进被窝里,摔进黑甜的梦乡里,因而没有注意到空气中漂浮着明显数量不对的尘埃,没有注意到桌上摆着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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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之喻被吵醒时,还在心里苦笑,果真长大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将他从梦乡里叫醒的不再是饭菜香味,而是父母的碎碎念——
隔着门都能听见老人的声音,他的母亲一向声调又高又细,而他的父亲总是习惯附和。
“哎,你刚看到楼下老李的孩子了吗?多俊一小伙子啊!今年都二十六了,几年过年还是自己一人回来的……”
这是他的母亲。
“你说得对,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没找个对象……”
这是他的父亲。
“大家伙都在传呢,你看他西装革履的,指不定……是那个呢……”
“啊?”父亲发出一声短促惊呼,“不会吧?”
“你还不信了?”母亲急了,“大家都这么说,还能有错?”
“唉……”周之喻从脑海里勾勒出父亲叹着气摇头的模样,“怎么能这样呢?”
“这些年轻人没一个省心的,要我说啊,孩子在外头赚多赚少能又有什么用?早点成家立业才是最重要的,这要是我孩子,我肯定就……”
“对,饶不了他……”
两口子说着话,脚步声也越来越近了,周之喻一阵头痛,自欺欺人的将被子向上拉,试图在父母铺天盖地的话语中找到一个安全区。
周围被催婚得无家可归的同事不在少数,没想到他的父母也不能免俗,还“楼下老李的孩子”,他们这就是在客厅看到了他的行李,借着由头敲打他嘛?
脚步声在房间门口忽的顿住了,母亲惊慌的声音传来:“坏了,老伴儿,你看着我那菜篮子了吗?”
“啊?会不会忘在公园里了?”
“肯定是!快,快回去找找……”
脚步声远去,门咯噔一声关上,屋里归于安静。
周之喻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照现在这个情况看,等到二老回来肯定少不了一顿唠叨,还不如出去晃两圈,等风头过了再说。
打定主意,他准备临时摇几个高中时期的狐朋狗友出来,小县城他还是熟的,啤酒龙虾小烧烤,一顿解千愁。
打开手机,周之喻马上被置顶群聊吸引了注意——
[希望中学3年1班]
唐大美芸:聚会的店到底在哪儿啊?我搁着绕一圈了,没见啊。
钟声:就在东街街口,‘肯德香’的旁边。
唐大美芸:不是吧,那盗版肯德基还开着呢?
钟声:岂止是开着,生意红火着呢。
……
两人一来一回的在群里叙着旧。
周之喻攥着手机,心里有些愤愤不平,唐若芸是女生,跟他交情不深,钟声当年可是和他就差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高一时班委会弄丢了班费,是他这个转校生出来和钟声一块儿顶锅,两人各挨了自己老爸一顿“竹笋炒肉”,从此义结金兰,惺惺相惜。
结果时间真能拆散好兄弟,他毕业后渐渐和钟声失去了联系,他们都从彼此的生活中淡去,就连同学聚会这种事儿,钟声也没想着叫他一声。
他磨着牙,点开钟声的头像,正想和这孙子好好说道说道……群里一条弹窗消息,又让他偃旗息鼓。
[希望中学3年1班]
黎大胜:别聊了,到饭馆里聊个够,我都看见你了@唐大美芸,你过了马路就到了。
唐大美芸:看到了看到了!我说窗边那看我的美女是谁呢,原来是我们胜楠,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等我两步,咱俩好好喝两杯。
黎大胜:快别说了,整条街都看着一大傻子在马路对面狂挥手呢。
……
周之喻的眼皮耷拉下来,心下了然。
合着是,黎胜楠也来了啊。
他和黎胜楠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早就人尽皆知了,他也没想着瞒谁,谁能有他高调啊?每天给她带早餐,给她买练习册,变着法给她送钱……谁不知道他那点心思啊?
不就等着毕业,让一切都更顺理成章么。
印象中黎胜楠从来没拒绝过他的示好。
那么他是怎么和她闹掰的?
……过去太久了,往事和旧人都隔了一层毛玻璃,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
周之喻想,人家都能坦坦荡荡参加同学聚会了,没道理他还娘门儿兮兮的躲着。他想给钟声发条消息,叫他小子别多想,可是发出去的消息一直转圈,怎么也传不到屏幕那头。
“网不好?”周之喻疑惑的在房间里转了两圈,没有任何好转。
一准是家里的WIFI有问题,儿女不常在家,老两口也不懂这些玩意儿,坏了也不知道修,这也是老一辈的习惯,自己什么东西都将就着用,给儿女的反而是最好的。周之喻摸摸鼻子,决定明天就找人来看看。
他看了一眼地址,‘肯德香’离他就一个街口的距离,这盗版肯德基当时在他们小县城可是火得很,他还记得自己刚转学过来的那天,班里私底下都是这么称呼他的:“就是那个住在‘肯德香’旁边的阔哥儿”。
周之喻把手机往兜里一塞,披了衣服出门了。
时间发展得快,小县城的夜生活也比过去丰富,街头巷尾都是艳丽的霓虹灯,映照在人们脸上。
过年了,街上的人也比往常多,路边支了不少小吃摊,卖炒粉炒面,大铁锅里冒出朴素的喷香。他一眼扫过去,能够很轻易的分辨出在外打拼回来过年的人和一直生活在这里的本地人,去过大城市的人,已经有了自己的“架子”,站在街边小店里会抢着买单,先是拿出手机要扫码,发现这里还是原始的现金结账时,再掏向自己钱包的手也毫不迟疑——他们普通话说得很好,流利顺畅,其他人嘴笨的措辞时,他们已经找出八十个自己买单的理由了。
周之喻已经到餐馆门口了,透过窗户,他看到了不少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熟悉的是人脸上的鼻子眼睛,陌生的是这人脸在时光的拉扯下,已有了变化。
他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黎胜楠。
她穿一条蓝色的裙子,化了浓妆,很精致,小巧的下巴高昂着,一直在笑,看上去和过去大不一样了。漆黑的眼睛里波光流转,蒙了薄薄的酒雾,应该是喝了不少,一举一动,都显得钝钝的。
周之喻迈开腿。
随着距离缩短,黎胜楠的醉眼醉语越来越清晰,他听见她说——
“周之喻算个什么东西?”她笑意盈盈,“你们不知道吗?我这前任早就死了。”
周之喻哑然失笑,心说她倒是记恨着,目光一转,注意到了邻桌坐着的钟声。
这小子穿西装来的,看起来混得不错,胖了不少,他喝酒上头,双颊一片通红,正低着头,给嘴里叼的烟点火。
周之喻想上去打个招呼,却眼见着这今年奔三的大汉眼眶突然红了,一双手颤抖得厉害,晃悠着送了一口烟到嘴里,又仰头,吐出来一个烟圈。
他疑惑极了,同时,心里猛地冒出一丝不安。
他已经走得足够近了,可是周围没有一个人和他打招呼,甚至当黎胜楠谈到这个名字时,大家就陷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氛围。
就像……
他将视线重新投向高谈阔论的黎胜楠。
他迫切的想要证明什么,径直向黎胜楠走去,心里连等会儿打趣的话都准备好了,他要拍拍黎胜楠的肩膀,说上一句:“背后编排人可不厚道啊,黎大学霸。”
可他这句话没能说出口,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穿透了唐若云的身体,黎胜楠看他的眼神,像是见了鬼。
“呃,”他二十六年的人生中从未如此无措,他望着阔别已久的前任,吐出二人重见后的第一句话:“我好像,被你咒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