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火腿三明治
周之喻,二十六岁,死了。
他眼睁睁看着黎胜楠喝断片,瞪大眼睛看自己,然后往后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坐在一旁的钟声急忙上来扶她,从她口袋里掉出一张酒店房卡。
黎胜楠像只泥鳅一样往地上滑,钟声只好捞着她肩膀,唐若云看着,不知道是不是酒精上头,看上去眼睛都红了一圈,她忍不住叹气:“你说这么多年了,胜楠是真没走出来啊。”
恰巧,黎胜楠又醉醺醺的嘀咕了一声:“周之喻,你怎么在这儿……”
钟声扭过头,没说话,也是长长叹了口气。
而周之喻此刻同手同脚的爬上了酒桌,他左脚踩着松鼠桂鱼,右脚踏着水晶虾仁,对着一帮老同学振臂高呼:“我在这儿!”
我在这儿,我就在这儿。
没人搭理他,唐若云甚至夹了一口虾仁扔嘴里,配着酒细细咀嚼。
周之喻想开玩笑说你这是吃我脚臭呢,可他笑不出来。
谁能笑得出来?
一米八几的大高个,站在酒桌上,双臂渐渐的垂下来了。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今天下火车的那个瞬间,过年,无数人下了车就和亲人团聚,他当时没想太多,只是心里有些不舒服。
可现在,他的世界骤然崩塌了。
“先送她回去吧。”
“是啊,她这样也喝不下了。”
几个男同学商量着,托起黎胜楠往外走。
周之喻猛地抬起头,连滚带爬追上去,他就跟在他们旁边,手抖得像筛子,伸出去,要搭在黎胜楠手腕上。
“黎大胜,”他笑起来比哭难看,“胃不好还敢喝那么多?你今晚好好休息……等到……对,等明天,咱俩好好叙叙旧。”
他的手穿过黎胜楠的手腕。
黎胜楠头一歪,彻底醉晕过去。
——
第二天,两人坐在桌边,大眼瞪小眼。
饶是对重逢有过再多想象,也没想过会是天人两隔。
黎胜楠觉得有些局促。
她认得垃圾桶里的面包包装袋,那是两天前她在便利店里随便拿的咸方包,随着时间流逝已经变得干硬,她也认得桌上两个纸碟子,是她前厅点外卖配的,给她随手塞在外卖袋子里,本以为会被保洁阿姨带走,想不到还能这样再见面。
她的眼角余光甚至还能看到水池里放了个电煮锅,那锅原本又脏又臭,可现在上面的油渍都被洗去,
可她不认得纸碟子里盛着的两个三明治,面包煎得焦焦的,从横截面里能看到里面夹着火腿,空气中都是蓬松的香气。
她端端正正的坐着,双手规规矩矩的搁在腿上,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着,只敢装作无意的匆匆扫他几眼,视线从不敢停留。
周之喻变得成熟了,眉眼锐利了不少,昨天的西装外套他已经脱了下来,上身只穿了一件白衬衫,袖口挽起,露出男人的、线条英朗的小臂。
黎胜楠想起昨日刚参加的同学聚会,她看到了钟声长成了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看到唐若云眼角细细的皱纹。
更遑论自己,早就被生活打磨成一只栖息在城市中的幽灵了。
但面前的周之喻还是很英俊。
她早就知道周之喻一直是被眷顾的那个。
她也幻想过,倘若……倘若周之喻长大了,他就该长成现在这样,落落大方、意气风发,不论她或旁人落入怎样的泥潭,时光永远不会在他身上留下任何负面影响。
可是周之喻死了。
“……你怎么看起来比我还难过?”
一直观察的周之喻忍不住问道。
她胡乱抹了一把眼睛,反问道:“我难过什么?死的是你又不是我。”
“其实,我倒没什么实感……”周之喻低头看自己的手,掌纹清晰,宽大修长,这只手能够碰触厨房里的食物,可是却再也不能碰触活人。
“直到昨天,我还正常的活着,我在深圳工作,和同事一块儿吃饭,坐火车回家,见到了我的父母……不对,”周之喻恍然大悟,“我没有见到我的父母。”
原来那一刻父母并不知道他在家里,倘若他们推开门,也根本看不到自己的儿子。
现在有点实感了,周之喻想道。
不过。
他重新抬起头,看向对面局促的女人。
“黎胜楠,为什么你能看得到我?”
为什么连父母都看不到儿子的亡魂,多年未见的前女友,却能看到?
黎胜楠一动未动,只短促的扫了他一眼,便偏过头,扬起下巴。
“可能是因为,”她慢条斯理说道:“你是被我咒死的吧。”
“……哈哈。”周之喻望着她,干巴巴的笑了两声。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黎胜楠摊开手,一脸无辜,“我好端端去参加同学会,玩得开心,唐若云那个碎嘴子非要提什么前任的话题,我也就损了几句,谁知道,你真死了呢?”
周之喻哼一声,“这叫什么?这叫‘若想鬼不知,除非人莫为’,你背地里咒我,老天都看不下去。”
“那就是在这个原因了,”黎胜楠煞有其事道,“我背地里咒你,我遭天谴,所以我能看见鬼。”
“……”
一人一鬼僵持着,心思各异。
周之喻隐约觉得黎胜楠的态度不对劲,他再回忆起多年以前,黎胜楠也是这样不冷不热的性子,再好听的话从她嘴里吐出来都变成冰渣子,扎得到处都是血。
可是他俩那点事都过去那么久了,成年人之间久别重逢的状态,怎么说也不该是这样。
难道说是自己当年和她分手时,闹过什么不愉快……对了,他们是为什么分手来着?
他想不起来分手的事了,不过,无非就是毕业后慢慢断了联系,毕竟离开了这个小山村,外面的世界太辽阔、太多彩了。
周之喻倒是懒得纠结黎胜楠的不对劲,比起这个,他更忧心自己现在的处境。
他真的死了吗?是因为什么、在哪里死的?
总不能真是被黎胜楠咒死的吧?
周之喻这边正千回百转着呢,突然被响亮的“咕”一声打断了思路。
他再抬头,对面的黎胜楠皱着眉,涨红了脸。
胃疼是老毛病了,大概也和小时候挨饿脱不了关系,黎胜楠每天早上七点准时开始胃疼,自己都能感觉到身体里胃酸流淌过的灼热痛感,要是不吃早餐,能疼到中午。
她怀疑过自己是十二指肠溃疡,可是等她有条件自己解决温饱时,她也依旧懒得吃一顿早餐,在家吃没时间在外吃麻烦,疼得厉害了,顶多也就对付一口饼干。
肚子叫的这一声,是给她警告呢。
“再不吃点东西,我可就要开始疼了啊。”
周之喻显然也是想到什么了,他把三明治往前推了推,说:“做都做了,赏脸吃点吧。”
和鬼客气就显得矫情了,黎胜楠僵硬着抓起来,往嘴里塞。
一口下去,面包喷香酥脆,混着火腿的咸鲜……她的胃可能八百年都没被这样好好对待过了。
看黎胜楠开始吃第二口了,周之喻才拿起另一个三明治,慢条斯理的吃起来。
“不是我说,”周之喻边吃边忍不住唠叨两句:“你这个胃病都多少年了,还没养好?都多少岁的人了,还犟着不吃早餐……”
黎胜楠动作一僵,斜眼睥着周之喻。
“身体是你自己的也不是别人的,书能读进去,怎么道理就听不进去吗……”
“周之喻,”她打断了对方的碎碎念,“你不是死了吗?死人怎么还能做家务、吃东西?”
周之喻噎了一下,看着她。
“鬼都能做什么事?”黎胜楠开始认真思考了,“你碰不到活人、活人也看不到你,哦,除了我。但是你能做饭,能吃能喝。”
“嗯,”周之喻煞有其事的点点头,“老天爷知道我贪吃,让我做个贪吃鬼。”
“……”黎胜楠语塞。
“本来就是嘛,”周之喻耸耸肩,继续说道:“民以食为天,鬼以吃为乐……我贪吃你又不是不知道,高三我妈给我带盒饭都带两份。”
对,带两份,其中一份找尽借口送给黎胜楠吃。
提到这儿,周之喻就会想起自己的母亲李女士拉着脸的样子。
十几岁的少年正是能吃的时候,每天放学回来就嬉皮笑脸的跟她报菜名,一会儿要吃天上的星星,一会儿要吃海里的珍珠,满嘴跑火车,李女士火都冒到天灵盖了,忍无可忍,怒斥周之喻:“你是哪儿来的冤家转世?你敢点满汉全席我还不敢做呢!有什么吃什么,一天带两份饭,怎么不撑死你个饭桶!”
“妈做得好吃,”周之喻油嘴滑舌:“撑死也风流。”
李女士一掌拍他脑门上,附赠一声河东狮吼:“滚!!”
坐沙发另一边的父亲周先生在此刻发出微弱的不满,絮絮叨叨的:“别打孩子头,这高三呢,紧要关头,是得补补营养……”
“你什么意思?”李女士转移炮火,对着父亲突突突:“你倒是上下嘴唇一碰完事,我还得尽心尽力伺候你们爷俩吃好喝好,小的不懂事大的也不懂事,你儿子补营养干嘛累死我?你能耐你怎么不做饭?”
周先生涨红了脸,哼哧半天,憋出一句话:“我做就我做!”
看戏的周之喻这下变了脸色,张牙舞爪的冲上去阻止这场战争:“别别别,我错了,我吃啥都行,妈妈,明天开始校门口那只小黑狗吃啥你就给我带啥,我没半点意见,”他拉下脸,“只要不是爸做的,我吃啥都香。”
“贫的你!”李女士又赏他一个脑瓜崩。
老的不省心,小的也不省心。他爸做饭顶难吃,小黑狗闻了都要跑;他呢,毫无征兆的,他就死了。
他的妈妈李颖女士,给这个家做了一辈子的饭呢。
想着,周之喻眼底一阵柔软,忍不住唏嘘出声:“你倒是有口福,这一辈子,我妈都没吃过我做的饭呢。”
黎胜楠看着他,神色有点古怪:“三明治这玩意儿,也就煎个蛋,把面包火腿片一片,你也好意思说你会做饭?”
“你未免也太小看独居男性的学习能力了,”周之喻来了劲,大拇指指着自己道:“高三那年我妈做的糖醋小排你没少吃吧?我跟你说,我能复刻她百分之八十的味道。”
“你还会做糖醋小排?”
“那可不,也就是我没活下去,但凡我活着,今年回家高低给我爸妈整个满汉全席……”
“那整呗。”
正在吹牛逼的周之喻卡了一下,瞪着眼,傻不愣登的嚷了一声:“啊?”
“想做就做,我给你爸妈带过去,”黎胜楠慢条斯理地说道:“相识一场,一个遗愿罢了,我还是能帮你完成的。”
对,一个遗愿而已,我会帮你完成,然后——
然后你就了却尘缘,再也别出现在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