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文落诗和长晓坐在温馨的花店小屋内,欣赏着木桌周围的昙花,听今昙讲述了她与亭尧的事。
“与外面说书人讲得不同,我其实与我前夫和离了。而和离的原因很复杂,不是仅仅移情别恋这么简单。”今昙想起了些往事,神色暗淡,“我前夫的家在第六重天,而我常年在雨华花店里育种,见面频率很低。这件事,当初成亲时就没商量好,总觉得无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但后来谁也不愿意妥协。”
今昙摆弄着手里的黑昙花,低头静静继续讲。
“他想让我搬去和他一起住。我承认,我很爱他,但我有我自己的事,我要住在雨华,我要种我的昙花。让我纯粹为了陪一个人而放弃自己原本的所有,那不可能。”
文落诗听闻此言,慢慢低头,没接话。
长晓注意到她的神情,也是神色一黯。
“到后来我们的间隙越来越大。他甚至告诉我,家里有他就行,我做什么不重要,一个劲让我别做了。我当时就急了,我和他成婚结契,是因为我喜欢他,不是因为我想攀附他去生活,自己什么都不做了。
“但是他不理解,不停地催我回去,理由很合理,或者叫冠冕堂皇——哪有成婚夫妻常年分居的道理?
“我就问他,那既然如此,为何不考虑搬来第七重天,和我一起住呢?
“他回答得理直气壮,说他的事业很重要,离不开第六重天,让我多体谅他。我当时明白,他的潜在逻辑是,他作为男子,所做所求,就是比我作为一个女子的要高一等。我知道很多人都这么认为,但是我不想这样下去。
“他很重要,但我的事,我的昙花,在我眼里,是同等的重要。”
文落诗忽然下意识地接了一句:“我懂。”
今昙瞧了她一眼,继续往下说,语气有些激动:“后来就是像我最开始说的,我们和离了。至于那天的事……唉,我本来不想说的。”
今昙刚想继续说什么,就听文落诗忽然开口。
“昙娘,我能否说句不该说的,关于你前夫。”
文落诗面无表情,却似乎是酝酿了好一番情绪,尽力让自己的话语不那么颤抖。
今昙犹豫了一下,点头。
“我不是想替任何人辩解,但他之前和你说的那些难听的话,大约都是气话。他不是真想要求你放弃自己的事,全心只顾他,他只是……大约只是,想和你见一面。”
今昙眼神一下子就暗淡下去,好像被戳中心事。
“若他真是那种自私自利的人,如你所说,潜在逻辑如此恶劣,那么你最开始,又怎么可能看上他?”
今昙眨眨眼,似乎在思考。
文落诗最终的话语还是有些颤:“是不是我太心善了……但我听你讲了这么多,我还是觉得,他其实很爱你。他没有别的愿望,唯一的只是希望,能和你在一起。”
屋中沉默许久后,今昙眼角染了些泪珠。她没有回答文落诗的话,而是选择继续说下去:“你说我不再爱他也好、乏了倦了也好,说他不爱我了、爱的只是他的面子也罢,但我和他去九重天上解契的时候,我们两个都哭了。”
这回,连长晓也是一惊,抬头看向她。
“为什么哭?因为我们相爱是真的。但谁都不能放弃自己所求,都无法为对方让步,也是真的。可能我确实很自私,也知道他情有可原,实际上身不由己,真的退让不了,但我从不认为,我因此就成为了理应退让的那一方。”
文落诗低着头,声音有些哑:“我懂。所以这就是……”
“不合适,”今昙抢过话头,“两个人都没错,只是不合适而已。”
长晓静静听着一切,没说话,但他低头时注意到,文落诗的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手指僵硬,像是在害怕。而她似乎没意识到自己这么用力。
他悄悄伸出手,把文落诗的双手抓了过去,捂在他的两个热掌之内。
文落诗猛地一惊,偷偷看他一眼,张了张嘴,却没多言。
今昙缓了缓情绪,慢慢道:“我和他的事大概就是这样。如今,我们两不相干。直到后来有一次,我在重霄碰上他,他和我很平和地说了几句话。他说,其实他也在反思,是否真的应该把事业排在感情之上。因为有些人错过了,真的就再也回不来了。他说他曾经有一次在深夜里,甚至想过要飞跃云层,来第七重天找我。”
今昙看了眼文落诗,隐约注意到她被长晓抓住的双手,淡道:“所以,大约真如文姑娘所说,他或许……也没有我方才描述得那么差。只是,现在已经没必要再想这些。”
文落诗知道自己说中了,心中松了口气。她当然是故意说的,为了推进话题,她说话往往很有方法,直击内心。但是这次,她满脑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倏忽间掉了一滴眼泪,沾在她长长的睫毛上。
不去迎合别人、不去讨好别人、做好自己的事、不要因别人改变自己……这些话都没错,都很有道理。
可是谁又知道,在光鲜亮丽的强大表面下,你一个人会在深夜中因为放弃了所爱之人而痛哭呢?
有时候,甚至,宁愿不这么伟大。
这时,长晓忽而开口:“昙娘,你做这些足够了。已经不存在于生活中的人,就放任他离开吧。”
今昙很快就缓过来了。她似乎已经反刍过很久,如今不过是旧事重提,早就可以把当年的情绪抛下,不会长此以往溺水在往昔的洪流之中。
“既如此,说说我和亭尧怎么回事?”
长晓颔首,给她倒了杯茶。
今昙道了声“多谢”,开口,语气轻松:“他的事就很简单了。我自己一个人在此花店经营,大约是百年之前那会,遇见了他。那时候我已经和离很久了。”
长晓心中再次感叹,说书人将一切事情的原貌全部扭曲。他又看了眼文落诗,确认她的情绪没大事,拍了拍她的手。
文落诗给他传音:“我一点事都没有,回头和你解释。继续让她说。”
长晓微微点头,在只有文落诗能看到的角度。
今昙继续道:“我们俩倒像是天作之合,因为我们做的事情本就是相辅相成。我负责育种,他负责设计花圃,最开始那会,我们合作得很顺利。再后来,我们慢慢互相欣赏。我瞧上了他那一身才华,他呢,大概也是看重了我身上这股不言放弃、在低谷时还要继续拼的狠劲。”
她说着低下了头:“大约我真的从上一段感情中走了出来,我意识到,我好像有点喜欢亭尧。”
文落诗大约算了算,根据今昙的说法,她和亭尧认识的时候,大约正是背后之人开始布局之时,而若是这样,那这二人的感情发展时期,不恰好是昙娘最落魄、最痛苦的这一百年?
昙娘认真瞧了眼文落诗,再转头看看长晓,恢复了最初那淡然的语气,却意有所指道:“有的人或许能一见钟情,一直携手到老,但世上大多人并非如此。感情是个很奇妙的东西,你曾以为一辈子只能爱一个人,不会有别人能入眼,后来却会发现感情会变,会变少、变浅、变淡,你也会不爱了,或者……重新爱上别人。这样的坎坎坷坷、断断续续,才是大多数人的生活模样。”
她挑了挑下巴,静静问这二人:“怎么,我可说对了?”
只是这二人都不答。
今昙便自顾自继续道:“我知道世上总有人看不起我这种移情别恋的,可是大多数人,都在不断这么做。他们爱过一个又一个,也的的确确付出过真心,但是走不到一起的理由,可太多了。哪有什么应该或此生不换,到头来,不管是爱而不得还是终究错过,都是人间常客。”
这回,换作文落诗察觉到长晓的情绪不太妙,因为她发现,那双抓住自己的热掌此时正慢慢变僵。
她反手扣住长晓的手掌,把他的大手捏在自己手心里捂着,抬头对今昙道:“昙娘,所以亭尧最后,答应你了吗?”
“他?”今昙嘲讽地一笑,“他一走了之,此事在雨华相当出名啊。”
文落诗和长晓皆以为此事也有隐情,却没想到,当真是如同说书人讲的那般。
那说书人总算有一个关键点讲得是对的。
今昙见他们不信,补充道:“毕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离开,经得起查证,所以他真如传言那般,最终走了。没什么好说的。”
文落诗若有所思点点头,问:“传言说他为了你,和他前妻和离了,若是昙娘愿意回答,可否告知我们,此事当真?”
不料,今昙又是自嘲地笑了,笑得有些凄惨:“恰恰相反。他和我两情相悦时,话说得比什么都好听,到最后一刻,他愣是告诉我,不舍得和他妻子和离。我那时刚得知他对我是婚外的恋情,不仅如此,还跟遛着我一样,胆敢在最后的时候放我鸽子。这种人,我理他做甚。”
长晓目光滞住,有片刻愣神,才缓缓道:“昙娘,所以此事的真相是,你和离了,是因为之前的原因,和亭尧无关,而后来的事情之中,亭尧才是没和离的那个人?”
今昙点了点头:“对。”
文落诗忽而问道:“昙娘,你说的 ‘最后的时候’,大约是多久之前?”
今昙想了想:“也就三四年前。”
文落诗暗骂一句凌霄不靠谱。他当时说的字眼是“很早之前就离开了这里”,她还以为是三四十年前。
不过,好乱。
真实的故事,和说书人讲得全然相反,还从两个人的故事变成多个人的故事,混进来好几个陌生人物。
而且最重要的是,长晓说过,他派人查了姻缘殿的契约——
亭尧压根没结契。
没结契,哪里来的“没和离”一说?抑或是这之中存在时间差?
文落诗悄悄和长晓对看一眼,暗自互相点头,只有对方能注意到的那种。
这个故事,怕是有至少三个版本:民间的版本,昙娘视角的版本,以及背后的那个“真实版本”。
而且最奇怪的是,亭尧这个人,到底在昙娘这个环节起到什么作用。文落诗和长晓一直以为,他是个乱入的,如今看来,他反倒呈现了一种更奇怪的感觉,整个人的形象十分混乱,不像是布局能布出来的,也不像是那一方故意展示的。
他没结契,却说自己有家室;他喜欢今昙,却在百年之后拒绝了她。反过来想,他若是真有家室,那他单独在雨华百年世间,不奇怪吗?他若真喜欢今昙,那编出个这么低级的瞎话来拒绝她,不奇怪吗?
而且这一切的转折,发生在三年前……距离现在,很近。
好像背后有一只更大的手,在推动这个故事。
文落诗偷偷给长晓传音,说了自己的猜测,并道此事怕是比之前想得更复杂,还没完全将对方的底盘挖出,他们怕是还要在雨华留些时日。
长晓默不作声,肯定了文落诗的一切猜测,并加以赞赏。
文落诗忽然脸热腾腾的,被夸得飘飘然。
结果就是,这两人眉来眼去的,今昙在旁边神色淡淡地看了半天,才不紧不慢道:“天色不早了,我尽快讲完后,二位就请回吧,晚上怕是还要忙。”
长晓轻轻笑了几声,颔首。
文落诗没反应过来这个“还要忙”是什么意思,径直接了句:“多谢昙娘体谅,我们晚上的确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听完故事,就不继续叨扰了。”
今昙没想到文落诗这么直白,愣了半晌,忽然就笑出声。见文落诗一脸无辜、毫不羞愧地看着她,她从心底里觉得,这个小姑娘有点可爱。
她继续道:“其实亭尧也没和我多说过什么,我连他是哪里人都不知道,总想着两人之后有的是时间了解对方,可谁也没想到,无疾而终。
“知道亭尧的那些破事后,我不再与他合作种花。若不是他名声已经远扬,雨华人尽皆知,我决计不说城东那片花圃是他设计的,只会说是我种的,挂我的名字。
“他说我太厉害了,太强了,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这样的人给他压力太大,他承受不住。真是笑话。我既然喜欢他,就证明他配得上这份喜欢。
“我当然不爱他了,对我来说,他就是在欺骗我的感情。我拿出了我除事业之外的所有,生活、时间、包括已经被伤过一次的心,但是他呢?在最后一刻,竟然后悔了。
“其实民间议论我,我最难受的一点是,这是我出格的一件事,也是我的私事。可是这个出格,居然成为了我的全部形象。我不甘心。我唯一一次放弃所有,去大胆去放肆,在最低谷的时光做了最勇敢的事,结果到最后,沦为世上的笑柄。
“我很感谢你们,虽然不知道你们帮了我多少,但我之后若有机会,定要报答。至于我前夫,不提也罢;至于亭尧……既然承受不起,那便是根本配不上我。从今往后,我们各自安好,互不打扰。”
今昙说完,静默很久,给足那二人沉淀的时间。
“多谢昙娘,我明白了。”文落诗轻声道,“不过,我可否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今昙点头:“问完就快回去吧,”她淡淡瞧了一眼长晓,嘴角微微勾起,“再晚,你夫君该等急了。”
文落诗脑子霎时间空白一片,突然间反应过来刚刚这俩人在打什么哑谜,而她像是那个啥也没听懂就误入的。这一下子,她差点忘了自己要问什么。
“那个……他不是……算了,先不管这些。我想问的是,城东那片花圃,昙娘你还打算留着吗?”
今昙一愣:“当然啊,能留多久是多久,至于花谢之后,昨日之日不可留,那么就此别过,再种新的。”
文落诗郑重点头:“我明白了。”
她不会因为亭尧的影子去对自己的花下手,不会因为一个人去埋怨自己。至于告别这件事,就尊重世间多有的分分合合,顺着时间走。
只是,为何,听完别人的故事,她和长晓都情绪极为不稳定,还有些难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