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太医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白掌院的画像散落了满地,莫遣心倚靠在床边,头部微微垂下,阖上了双眼,了无生气一般。
那个时刻,白某心脏停跳了一瞬,他当真以为两人刚刚的嗔语成了真,顿在了原地,一步不敢上前。
太医绕着画作往床边走去,甫一靠近,莫遣心便警觉地睁开了眼睛,第一眼就穿过了距离最近的太医,望向了远处的白某。
在不自觉的时候,白某松了口气,但脚步是怎么也抬不起,无法靠近分毫了。
他看到了满地的画作。
但凡有点绘画经验——甚至用不着有什么经验,只需略微扫上几眼,便能看出来,地上所有画像描绘的都是同一个人。
慕容太医欲将莫遣心抬起,让他躺下。刚一伸出手,莫遣心就自己爬了起来,一头栽在了床上,自己又坐到了床头,靠在床边,老老实实地伸出了胳膊让太医把脉。
他看了一眼远处愣在原地的白某,扫了一眼满室的画作,目光又转回了白某身上,嘴角便轻轻勾起了一抹笑容。
“我把我的心铺了满屋,你能收到吗?”
“真蝉。”
白某自然长了眼睛,也长了脑子,看得出来这是谁,没人比他再熟悉这张脸庞了。
眉目间描摹的都是他的样貌,都是他的一颦一笑,他的一举一动。
他在鸣凤轩改画,在平野阁翻书,在清水塘边散步,在画坊教导画师们......
他坐在葡萄藤下的摇椅上笑着看向画外人,他卧在榻上浅眠,发丝从肩头垂落到地上,弯弯绕绕晕染出了一片墨色......
白某捂着胸口觅了桌沿,慢慢坐在了椅子上,额角突突地发疼,好像他的心脏跑到了太阳穴似的。
抬头向远处一看,莫遣心在看着他笑。
他的呼吸静止了,这并非白某故意,现在他平静到可以听到花落的脑海之中,只能听到心跳的声音。
砰——砰——砰——
他的额角又开始疼了,咽喉也好似被扼住一般,喘不过气来。
“白掌院不必担心,是伤口感染导致的热病,为莫掌院处理了伤口之后,再煎几份内服的药来,服用几天若是高烧不退,等到那时老朽再来看上一看。”
慕容太医吩咐完,回头一看,这才发现白掌院没在近处,隔了好远的距离。
白某收回了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那些得知了好消息终于松了口气一般。他好似被唤回了现实世界,担忧便涌了上来,看向慕容太医的时候,白某努力让自己忽略床边的莫遣心,专注于他问不问都没有大碍的问题上来。
他只是需要做些事情来缓一缓。
“怎么处理呢?”
白某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慕容太医身上,皱着眉头缓缓问道。
“让侍童寻些热水来就是了。”
太医取下了为莫遣心把脉的手,吩咐一直跟着自己的小药童打开药箱,取来剪刀和金针来。
这里自然是没有侍童的,见到两位都忙乎着,白某暗自点了点头:
“我这就去。”
莫遣心抬头看了他一眼,白某匆匆忙离去了。
直到将门轻轻关上,白某闭上眼睛额头抵在门上,才算长长地舒了口气,空气才显得没有那么稀薄,稀薄到自己好像无法呼吸一般。
眼前空空让他的思绪更加清晰,但心跳声却惹得他不安宁。
如果说真蝉这个称呼是假借,那他与莫遣心的真蝉长相也一模一样吗?
白某没有办法自欺欺人下去。
可接下来的部分也没有办法想象。
总有一个合适的理由来解释现在的一切,除了那个最为离谱、最为不可思议、白某最不想让其发生的事情,还有其他更加合适的理由的。
只是他现在还没找到而已。
白某平静下来了,屋内还等着热水,他需先做更重要的事情。
只是出门之后才发觉别院的房间多得厉害,比青葑斋还要多上一些,厨房自然不可能在耳旁与厢房处,他凭借着直觉摸到了院后,又是一列房子,白某挨个摸过去,一间赛一间尘土扑鼻,终于在最后一间看到了炉灶。
他自然是从来没有做过这些事,甚至可以说从未进过厨房的,但毕竟是烧水这等简单事,按照平生耳濡目染,也能知道不过是将柴火放到炉灶下,锅里放上水,点燃就可以了。
屋内一看便是许多时日无人使用,所幸还有墙角的一些木柴,应当可以用作柴火,只是没有清水,白某便又出门寻井去了。
这次寻得倒是简单,出门没多久就见到了井。
打水这件事他还是见过的,想象中也没那么困难,只是却不见水桶。
白某心想,他当时真应该多叫几个人来这里的。
最后跌跌撞撞在厨房一个角落里看到了布满灰尘的水桶,多打了几次水清洗干净之后,白某终于将水倒在了锅内。
填满了木柴之后又发现没有点火石。
这别院当真不是人住的地方,莫遣心难道真是圣人,不需要人照顾便罢了,难道也可以不吃不喝吗?
他不免腹诽,一想到那个名字,头就开始痛,索性摇了摇脑袋,将那名字甩了出去。
白某怕耽误了时间,结果在厨房忙活了一通也没能找到点火石。
门外有人叫他,正是那位小药童。
白某起身站在门口,自然是挡不住什么的。小药童向他身后探了探头,就明白一切了。
“莫掌院在等白掌院,您先行回去吧,热水我一会儿带去。”
白某讪讪地为他让开了门,只见小药童从怀中掏出了打火石,擦了两下炉灶下就升起了明火,白某连声道谢,转身离去了。
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没用的感受在心中逐渐蔓延开来。
他除了作画还会什么?
莫遣心呢?
除了他的天赋,他还有什么优点?
白某拍了自己的额头一下,将那个名字赶了出去。
等到他回到房内,慕容太医已经将莫遣心的伤口处理得差不多,正在上纱布了。
伤口上糊了草药,太医正一圈一圈地在他手臂上绕着,有些草药敷得不牢,白某快走几步,上前搭了把手,帮忙按住了莫遣心的手臂。
正是用莫遣心刚刚舔过的那只手,莫遣心看到了自己刚亲密接触的手指关节,不声不响地抬头看了白某一眼,但白某只专心帮忙,并没有看他。
或者说,故意躲着他。
“再转过去,打个结就可以了。”
说着太医就将莫遣心的手臂抬了起来,白某没再扶着,包扎完成。
“一会儿开个方子,白掌院差人去太医院取药就行了。”
“多谢太医。”
慕容太医摆了摆手,正巧药童将热水端了过来,他便吩咐道:“用热毛巾敷在额头上,莫掌院多睡两觉,发发汗就没什么大碍了。”
莫遣心对太医点了点头,还靠在床边,面色苍白,看样子点个头都废了他不少力气。
可每次将目光放在白某身上的时候,那眼神便又变得神采奕奕起来,好像如果没有人阻止的话,下一秒便会紧紧贴在他的身后,谁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即便有人阻止,恐怕也阻止不了什么。
白某送太医离开,一直送到了大门外,白某还没有止住脚步。
“白掌院这是有话要说?”
他这才恍然意识到已经走到门外了,白某欲言又止,还是笑了笑摇了摇头。
太医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白掌院放心,若是无人问起,这事自然无人可知,但如果陛下要问的话,那老朽自然也没有不答的道理。”
白某微微低着头,眼神飘忽落不到实处,他轻声道:“自然。”
说着慕容太医却先轻叹了口气,十分惋惜的语气:“实不相瞒,十年前老朽也曾远远地见过一次莫掌院,小小年纪意气非常,现在也尚未到弱冠的年龄,未来还长着呢。”
门前两侧红墙高立,左右两条路通向的远处各有几道门或开或闭。
“这墙太高了些,淹没人的头顶还要再压上几截,也许有人本就不属于这个地方。”
那自残的道道伤痕还似在眼前,慕容太医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晃过了神:“人一老就是容易感时伤怀,还望白掌院莫要见怪。”
白某勉强笑了笑,这是实话,哪里有什么见怪的道理:“这是哪里的话,太医说得没错。”
只是——一时之间白某的心中乱得很,能被看见的是这红墙,不能被看见的呢?
他想着想着也晃了神,面上的表情逐渐收拢了起来,语气轻飘飘的,像说梦话一般:
“也许他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不过,”有那么一瞬间白某好似脱离了过去与现在,仿若离魂一般,悬在空中俯瞰众人,但抬头望向远处,却看到了玄阳殿高耸,甚至要比悬在空中的他都要高上几分,阴影将他笼罩,影子将他拉回了现实:“这不是你我能说道的。”
“是老朽僭越了,还是白掌院明事理。”
慕容太医作揖行礼,白某连忙回礼:“不敢不敢,白某会向莫掌院转告您对他的关心,到时再登门道谢。”
太医摆了摆手,笑了笑:“你们年轻人还是少见老朽为好,也少见太医院的人。”
白某回笑:“道谢与生病自然不同。”
慕容太医还是轻轻地作揖:“好了,老朽便也告辞了,白掌院快快请回吧。”
白某作揖送行。
药童走远了些,小心翼翼地望了太医一眼,见他面色平和,撇开了目光皱着眉头才敢开口:
“那画上的人——”
“嘘。”
慕容太医微微抬手,示意他噤声。
药童便默默低头,抿住了嘴巴不再说话了。
红墙高立,两人跨过了随墙门,右拐朝着太医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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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遣心在屋内已经等了许久,他迟迟没有躺下,看着鱼洗中的热水冒出的白雾逐渐消散,那人还没有回来。
直到他都想下床寻人去了,白某才姗姗来迟,莫遣心又乖乖地躺了回去。
看他从外面赶回来风尘仆仆的样子,他好话赖坏选了个遍,最终还是选了个最符合白某的来,他缓缓开口:
“外面下雨了?”
地上的画像实在太显眼,白某将画作捡了起来,疑惑地嗯了一声。
“知道回来了?”
白某笑了笑,他的力气只够轻轻地叹口气了。
刚刚地上满得无处落脚的画作他不是不想捡,可一会儿忙着这个一会儿忙着那个,实在没有时间,本来这种事情找个侍童便可,也总比让画像铺了满屋,却都装作没看见强。
但谁让莫遣心住的别院偏偏没有侍童。
这画像那两位自然看得是一清二楚,慕容太医高风亮节光明磊落,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只是药童还小,恐怕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那这事就藏不住了。
他将画作一一捡了起来,放到了桌上,用镇纸压了下来,又打开了窗户透气通风,然后才终于在八仙桌前落座,手肘抵在桌上,撑住了他的额角,眯眼歇息。
这一天有些难熬。
莫遣心趴在床头,托腮看他忙碌这一遭,白某身上还沾着定然是从厨房里沾染的尘土,染脏了他的裳角和袖口,甚至连乌发上也蒙了尘一般。
莫遣心受不住了,顺心说出来的话便软了些:
“真蝉,过来。”
白某轻轻嗯了一声,末尾微微上扬,语调慵懒,他歇在原地没动。
莫遣心便没再叫他,双手交叠在床上,下巴放在了手上,静静地看着白某。
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白某被晚霞染红的侧脸,鼻尖跃动着浮动的光点,他闭着眼睛,睫毛也被氤氲成了金色。
此刻的白某就像睡着了。
他已经连续三天没有睡下了。
莫遣心痴痴看了许久,看夕阳在他的脸庞走过,直到天外染了墨,晚霞也被夜色侵蚀,屋内没有点灯,白某的侧脸就逐渐溺入昏暗之中。
莫遣心将他捞了出来,在白某手肘滑落的时候挺身让他靠在了他的胸膛上,动作轻柔地将他打横抱起,时刻注意着怀中白某的动静。
呼吸平缓,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他将他放在了床上,脱下了他的鞋子,将他的脏衣褪去,为他掖好了被子。
白某睡容静谧,柔和了他平日过于锋利的嘴唇。
莫遣心站在床外静止了片刻,又掀开了被子,自己钻了进去,再掖好被角。
白某的侧脸就在咫尺之间了,只需要莫遣心微微蹭上前,就能碰到了。
不过他没有贴近,莫遣心看到了刚刚被白某压出红痕的额角,食指便不由自主地抚了上去。
白某向他这边翻了个身,正巧撞入了他的怀中,莫遣心的手臂就被压在了他脖颈下,温热从手臂下方传来,还伴随着一种酥麻的感受。
莫遣心笑了笑,难得心中如此满足,搂着人描摹他的脸庞许久,才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