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再叫我这个名字了!”
“我不是你的什么真蝉。”
“你闹够了没有?”
“我不管你在野之时怎样放肆,可这里是盛京,天子脚下。青葑斋与玄阳殿不过咫尺距离,莫遣心,你想要放肆到哪里去呢?”
莫遣心从他身上缓缓起身,跽坐在白某的两腿之间,泪水已经糊了满脸,但却一声不吭,只是垂眸坐着。
白某趁机起身,临走前说了句:“我去拿药。”
莫遣心没吭声。
等到白某只不过走了几步的距离,从正堂拿了药与纱布过来的时候,书房已经空无一人了。
白某感觉到自己的眼窝还湿润着,这不是他的眼泪,而是莫遣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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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某本想着第二日在翰林画院见到莫遣心,兴许可以向他说上几句抱歉,昨夜他醒了一宿,无论如何也睡不下去,一闭上眼睛全都是莫遣心骇人的伤口,还有那双恳切地望向他的双眼。
眼窝处也变得灼热起来,烫得他睡不着。
他只以为是愧疚心作祟,可这句话倒也好笑,他哪里有什么地方对不住莫遣心的呢?
反倒是莫遣心的错要更多些才对吧?
一声不吭拿走了他的刀笔不说,发现了刀笔的秘密还要跑来兴师问罪,他又是哪里来的由头与名分?
又像个......疯子一般割伤了自己的手臂,还要那般......对他,莫名其妙的一通过去之后又不告而别,他一手拿着药一手拿着纱布又要去找谁包扎伤口呢?
这一桩桩一件件分明是他更无辜些才是,想着想着,白某便下定决心不去说什么抱歉了。
但这愧疚一阵阵地从心底涌上来,抓心挠肝地搅扰着他,让他寝食难安,心脏好像被一只手掌抓住,每次闭上眼睛再看到莫遣心的时候就会被蹂躏一番,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他实在没什么理由不去见莫遣心,不说上几句抱歉的,哪怕仅仅为了自己的睡眠着想。
但第二天在翰林画院他并没有看到莫遣心,第三天也没有,第四天也没有。
他问了宋玮意,宋玮意也不清楚。
宋玮意还问他:“莫掌院的伤怎么样了?”
白某心中一阵悸动,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便落荒而逃。
直到后几天又碰到了宋玮意,他这才解释说是问那道左掌心的划痕怎么样了。
“难道莫掌院还受了其他伤?”
白某勉强扯出了一个笑容,没有回答。
他已经连续三天没有睡一个好觉了。
或者说,已经连续三天没有睡着了。
白某在翰林画院向人问了一圈莫遣心住在何处,但却没有一个人能说出具体地址来,只能模模糊糊地回答什么陛下赏赐的一所别院,应当距离翰林画院不远。
最终白某还是去寻了李公公,言谈中没有吐露出这几天的事,只是寻了一个不轻不重的理由当了借口。
他本想着李公公差人将他带过去便是了,但没想到李公公说正巧自己闲来无事,帮陛下看看他最爱的神童最近状况如何也不错。
白某几番劝阻,却被李公公发现了些许端倪:“未曾见过白掌院这般反应,难不成,神童出什么事了不成?”
他沉默了,这句话的确没说错什么。
“李公公恐怕也听说过翰林画院两位掌院不合的传言,此言......非虚。”
“莫掌院失联五天,白某尚且不清楚状况如何,但李公公放心,一旦有了消息定然第一时间通知李公公。”
李公公只出现了一瞬间的惊讶,又迅速平静下来,只四下看屋内无人,悄声地嘱托白某两句:“白掌院啊,听咱家一句劝,别和莫掌院对着干。”
白某垂眸静听,脊背挺直。
“说句不能说的,白掌院您现在处境尴尬,倒不是说白掌院不负责,您对翰林画院的功劳苦劳咱家是看在眼中记在心里的,只是——伴君如伴虎啊,凭着林掌院的福荫,还能撑多久呢?”
白某垂着眼眸,一如既往地挂上了他的微笑,标志性的笑容,李公公也不便多说了。
这些道理他怎么可能不懂,但他答应了师父,要照顾好翰林画院,自然在他有生之年说到就要做到。
陛下想废了翰林画院也好,罢免了他的官职也罢,那都是陛下的选择,白某自然是掌控不了,也说不上什么的。但既然这些事情都没有发生,他自然也没有食言的道理。
更何况,这就是他想做之事,就是他的意义所在。
李公公差人将白某带到了莫遣心居住的别院前,这里距离翰林画院大概需穿越大半个宫廷,院子不算大,胜在清雅素静,只是这院子自然与李公公口中的“最爱的神童”有些不相符合了。
但如今的白某又哪里有什么说别人不是的理由?
他对莫遣心难道就将他捧到天上去了吗?
分明自己才是最伤人的一个。
在门口的时候他让侍童守在了院门,自己一个人进院了。
一两片落叶在地上飘着卷着,倏忽间又跑到他处去了。这几日分明不是落叶的日子,他抬头望去,院内的桃花早就谢了,徒留一树茂盛的绿叶。
没走几步便是正堂,大门紧闭,白某敲了敲门,没人应声,又叫了两声名字,还是没人应声。
甚至连个侍童也没有,白某又在心中叹了口气,看来莫遣心最逍遥自在的地方恐怕还是翰林画院了。
不,也许还是在野,那才是他自由的天地,说翰林画院倒显得自负了些。
陛下爱画,又能爱护画师到哪种地步呢?
他的师父平日里也没见多么备受爱护,更何况是他们这些人呢。
纵然是神童又能如何,不过是一时潇洒尽兴的新奇玩意罢了,就像李公公所说,一个凭着福荫,一个凭着名号,能撑多久呢?
白某推开了门,却被室内的昏暗吓到了,进门好些时候才适应了光亮,这才发现,地上片片白色,全都是一张又一张的画作,铺了满地,白某还未看清画的是什么。
“真蝉?”
一声轻唤从左手边靠近床铺的位置传来,白某还未看清楚,便先快走了几步,直到在床边看到了席地而坐的莫遣心。
他脸色苍白,眼神迷茫,衣物也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手中画笔不停,还在作画。
见到他来,手中的动作才缓缓停下了,毛笔顿在了原地,晕染了一片墨色。
未画完的人物耳旁,便被全然染黑了,这张画毁了。
白某朝着他走了过来,他见莫遣心面色潮红,一声不吭地便扣住了他的后脑勺,额头与额头相抵。
烫得吓人。
莫遣心眼神迷离地看着他,嘴中嗫喏着什么,声音溢出的时候便从“真蝉”绕了个弯,变成了“白掌院”。
白某心脏猛地抽动一下,继续将他的左臂拽了过来,这才看到伤口根本就没处理,轻轻一扯他的衣袖,莫遣心就会倒吸一口凉气。
他莫遣心当真是连命都不要了。
白某张口便要骂人,抬眸却看到莫遣心望过来的眼神,就像那天一样,可偏偏脸还笑着。
脑子就成了浆糊,嘴却还不饶人。
“别笑了。”
白某冷哼一声:
“莫掌院这是要登台唱戏了,扮丑给谁看呢?”
他的确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这张嘴的,在这一点上当真是和莫遣心平分秋色,这下好了,两人谁也说不上谁了。
莫遣心便不再笑了,讪讪地收回了扬起的嘴角,眼巴巴地望着白某。
“......白掌院怎么来了?”
白某要扶着莫遣心起来,却没想到生了病的人却还重得厉害。
“白某怕你死在没人的地方,陛下回头要找我兴师问罪。”
“......这样啊。”
莫遣心喃喃道,他抽出了白某拉着他的右手,又捡起了地上的毛笔。
“白掌院放心,我死之前自然会写好遗书,声明我的死与白掌院毫无关联。”
“白掌院和陛下的关系如此亲密,死了区区一个我罢了,白掌院又怎么会受到牵连呢?”
每句不离白掌院,字字都要加上重音,莫遣心恨不得要将这三个字在口中碾碎,然后咽到腹中,直到再不能说出这几个字为止。
白某不打算与病人计较,尤其脑子不太清醒的病人。
“我去叫太医。”
说着白某便朝着门外走去。
“还叫什么,倒不如让我死在这里算了。”
白某顿住了脚步,他又走了回来,居高临下地站在他的身旁,踩在了他已经废掉的画作之上,光线昏暗,白某只能勉强看到他的脸庞。
他甩给他一个巴掌,干脆又响亮。
莫遣心没有躲,因惯性侧过去的脸庞又猛地转了回来,就那么盯着白某。
“你还是三岁小孩吗,得不到就要死要活?”
白某拽住了他的衣领,此刻也顾不上自己的风度了,与他一同跪在了地上,指着满地的画作,呵斥道:“知道有多少人渴望你的画作吗?”
“知道有多少人眼红你现在的位置还有名声吗?”
莫遣心一步不退:“和我有什么关系?”
白某愣住了。
莫遣心盯着他的眼睛,昏暗之中一双眼睛却亮得厉害:
“我是没有得到,你能给我吗?”
莫遣心低头便能靠在白某的手掌上,嘴唇就恰好落在了白某右手食指第二个关节的位置。
他一直看着他,直到将自己的头缓缓地放在了白某的手掌上。
然后缓缓地伸出舌尖,在他的手指关节处轻轻地舔了一口。
“你能给我吗?”
他说。
白某飞快地抽出了手,莫遣心还维持着他微微低头的动作。
下一秒白某已经站在了门口,简直是落荒而逃,光线洒在了他的脸上,才见到他脸上几乎没了血色,嘴唇微微泛白,刚刚最重要的事在此刻好像成了最好的借口:
“我去叫太医。”
从门外钻进来的日光照亮了房间的大半区域,地上一张张的白色宣纸上,全都画的一个人,或笑或嗔或怒或骂,全都是一个人,优雅翩然。
就像莫遣心在江南某处墙头见过的一只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