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岛将明 N

    时至夕阳西下,诊所的病人差不多都结束挂水问诊,张雅芬老早就收拾东西下班,三名小护士也结伴离开。

    庄明屿犹疑再三,还是走向办公室。

    他站在办公室门外,听到孟晗冷淡地说出不回杭城的话,眼底浮上一层不明的情绪。

    他正要推门,就听见孟晗又接起了电话。

    她没有说话,对面早有预料般地开口说道:“听说你要请假不回杭城?”

    孟晗靠在椅子上转来转去,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你留在绍宁做什么?工作都不要了?”

    “我妈妈的故乡,我留下来看看。”

    “那也得先回来,你的病人你都不管了?”

    “双休日本来就是休假,而且心外那么多医生,少了我不转了?”孟晗有些不耐烦,但依旧保持着平稳的语气,“而且我年假也没休过,大不了我一起请掉算了。”

    “胡闹!当初坚持要当医生报考医学院的也是你,现在对工作又是这么不负责任,随心所欲甩甩手就不管了?我怎么教你的!……”

    “附一医的工作是你给我找的,爸。”

    电话那头孟卓霖一下子就沉默了,只传来沉重的呼吸声。

    门外庄明屿伸出的手指缓缓收回。

    孟卓霖这个名字,他一点也不陌生,白手起家创立卓瑾医疗器械公司,短短十年成功上市,站在了时代的风口浪尖,一跃成为省重点扶持集团,如今全省的医院几乎都在用卓瑾的器械。同时他大力投资各项医学课题,创立Z大奖学金,扶持医学人才,是医学界敬重的对象。

    除此之外他还是孟晗的父亲。

    庄明屿记得和孟卓霖为数不多的三次会面。

    第一次,孟卓霖给他颁了奖,面露欣赏;

    第二次,他与孟晗登门拜访,孟卓霖神色淡然,并没有阻拦他们之间的交往,只是坐在书房的沙发上,说:“……你是难得的医学人才,我女儿眼光不错。如果你听我的,我会负担你未来读书科研的全部费用,你和孟晗一起出国念书吧。”

    第三次,孟晗已经独自出国,他的人生翻天覆地,孟卓霖来到医院,和他对视良久也是默然叹气说:“……到此为止吧,我不能让孟晗和她母亲一样。”

    庄明屿觉得那股无名情绪再次涌上心头,他伸手去口袋,没摸到烟盒,却只掏出了一手的薄荷香气。

    办公室里的通话早早挂断,随即庄明屿就听见里面传来单脚蹦地的声音,想必是孟晗起身走路想做些什么。

    然后他听见稀里哗啦重物倒地的声音。

    他下意识立刻推门,和单脚站在办公柜前拿着文件惊慌失措的孟晗对上了目光。

    孟晗没想到庄明屿会突然开门,手忙脚乱地放回文件关上柜门,在这一串动作后她坦然地和庄明屿对视,坐回椅子上,笑着说:“庄大夫,我都快闷死在这了,你总算来了。”

    庄明屿没有理会她略带撒娇调笑的这句话,只是平静地开口:“你回去吧。”

    “我说了我不回酒店。”孟晗环胸傲然俯视。

    “回杭城吧。”庄明屿说,“你是医生,不能随意丢下自己的病人不管不顾。”

    “我没有不管,需要我做的手术我都会交代好。而且我只是在这待一个双休日。”

    庄明屿没说话。

    “反正我不回去。”孟晗总结道。

    庄明屿还是不答。

    孟晗继续说:“酒店我退了,我没地方住。”

    庄明屿差点气笑了,简直是睁眼说瞎话,她连行李都没收拾,何况卓瑾千金还付不起酒店费用吗?

    “那你要怎样?”面对孟晗,他总是会产生深深的无力感。

    孟晗淡定地说:“你收留我吧。”

    两人对峙半晌,庄明屿败下阵来,冷漠地看着她说:“不要后悔。”

    孟晗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除却六年前的闹剧,她就从来不做后悔的事。

    ***

    不多时,庄明屿逐一关掉诊所里的灯和窗户,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去,孟晗拖着疼痛的一只脚,咬牙切齿地跟在后面。

    幸好天色暗淡下来,无人在意,孟晗才得以豁出去跟着庄明屿来到诊所五十米处的公交车站。

    这短短五十米走得孟晗后悔万分,逞什么能,想做什么等脚伤好了再做不好吗?

    她心如死灰地站在长椅旁,看了眼长椅上漂浮的灰尘和铺开的银杏树叶,生硬地开口:“你的那辆本田呢?”

    庄明屿慢条斯理地掸了掸长椅,闻言手一顿,然后站直身子,淡然说:“没开。”

    有车不开的王八蛋!

    孟晗盯着那半边似乎干净了的椅子,不动声色地挪了半步,又挪了半步,瞥一眼左侧站着的年轻男人。

    庄明屿目不斜视,一手插兜,一手闲适地垂落,而后他就感觉到自己垂落的衣袖被轻轻拽住。

    他僵直着身子,一动不动。

    身边的人像小猫一样窸窸窣窣地坐下,然后若无其事地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眺望远方。

    不多时12路公交车到站,庄明屿略微一动,孟晗就警觉地站起身。

    她拽着那一角衣袖,始终没有松手,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上车。

    单脚走路尚且能忍,再要上台阶可是难上加难,孟晗几乎把所有的支撑点都落在了那一角衣袖上,借力一级一级上了车,不由感叹自己的核心力量真是太强了,这都能上来。

    临近晚高峰,12路公交车很是拥挤。

    孟晗没有给外人添麻烦的想法,和庄明屿最后一个上车的时候,已经没有空座位了。

    她站在车玻璃前,扶着栏杆,维持着平衡,绷紧脊背,尽可能和旁的乘客维持着半臂的距离。

    庄明屿眼底冰冷地看着她这一副嫌弃的样子。

    然而公交车司机的猛然发车,使得孟晗踉跄一下,身后立刻伸出一只手臂,带着清冷的薄荷气息,环住她纤细的腰,将她牢牢固定。

    “站稳了。”庄明屿冷冷地说,松开了手。

    孟晗听出了庄明屿语气中的嘲弄,就和昨天两人重逢后第一次对话时一样。

    她有些丧气地垂首不语。

    两人静默无言地站着,偶尔刹车起步,孟晗也会绷紧身子,牢牢抓住扶手,不往任何一边晃动。

    车窗外,那半圈火红的阳光顺着西山慢慢下沉,余晖落在车内前后站立的年轻男女身上,在他们之间,栏杆的倒影划出了一道天堑,半明半暗。

    公交车靠站的时候,车上只剩孟晗和庄明屿。

    孟晗牢牢听着身后的动静,果不其然庄明屿转身带了一阵清凉的风,孟晗立刻凶巴巴地转身开口:“我腿断了,庄大夫你不等我?”

    庄明屿停在原地,上车前被拽住的一角衣袖仍旧皱成一团,格外明显。

    孟晗识相地伸手。

    然后握住了他的手腕。

    衣袖下的手腕肌肉线条明显贲张,微微紧缩,却没有挣脱。

    他们这样一路走着,七拐八绕,穿过破旧的平房,停在了一栋老旧的居民楼下。

    暮色笼罩,唯有一盏高耸的结满蜘蛛网的路灯照明。

    孟晗沉默地看着这栋年龄比她爸都要老的居民楼,她没有觉得害怕或新奇。

    她只是有些迷茫地将四周逡巡一遍。

    “孟大小姐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庄明屿垂眸嗤笑一声说道。

    孟晗摇摇头,低声说:“我不回去。”

    她说得异常坚定,庄明屿不由沉默。

    “你住几楼?”孟晗问。

    庄明屿不再看她,目光落在居民楼的外侧窗户上,深邃的眼底是沉沉的回忆之色。

    他语调沉缓:“……三楼,301。”

    孟晗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想着三楼还是能勉强爬上去的,不由松了口气。

    她撑着他的手,偶尔落地走几步,偶尔蹦一下,感觉自己快成神经病了。

    正是晚饭时间,家家户户传出浓重的油烟味和各色菜香,从楼上走下扔垃圾的阿姨惊讶地看着这两人,看见是庄明屿不由笑道:“小庄回来了!”

    庄明屿“嗯”了一声。

    阿姨的目光在两人中间转了转,笑眯眯地问:“这是女朋友啊?”

    庄明屿看了眼孟晗,说:“不是。”

    孟晗正要礼貌地打招呼,就被这句“不是”堵在了喉咙里。

    她一声不吭,跳上台阶,停在了301的门前。

    钥匙在锁眼里“咔嚓”转了两圈,铁门吱吱啦啦地打开了,庄明屿“啪嗒”打开了客厅的灯。

    老旧的房子一室一厅,内里陈设简约至极,暗红色的家具,掉了漆的皮质沙发,蓝色的纱窗在寒夜里瑟瑟发抖。

    孟晗的心也跟着抖落着下沉。

    他过得不好。

    这是孟晗最不愿意看到的,然而就这么一清二楚地撕开展现在她眼前。

    六年前,庄明屿拼命考学竞赛科研,攒着庄卉尔的手术治疗费用,为了方便照顾卉尔,他住在校外,一个人负担两个人的生活,但他依然能把自己拾掇得井井有条,校外租的房子也是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而如今的庄明屿过得甚至不如从前。

    她站在玄关处,庄明屿站在玄关外。

    她深深呼吸,终于开口,轻声问道:“庄明屿,你恨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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