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05.

    “再说一遍她的名字!”

    在我的记忆里,那是哈雷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和我对视。我在热烈而欣喜的目光中失了神,唇舌微颤,能说出那八个字,全靠一次又一次重复后刻下的肌肉记忆。

    有人说,对视是人类不带情丨欲的精神接吻。

    哈雷欣喜若狂地退后半步,恨铁不成钢地对白胜说“你看看人家”的态度像我小时候某个记不清模样但始终喜欢的老师,而我被突如其来的表扬和肯定冲昏了头脑,那言语的火星泼到我的身上,无法控制地点燃了我的每一根神经,滚烫了我的每一滴血液。

    无药可救的痴狂燃烧了理智,在哈雷的目光看不见的地方,我咬紧了牙关,恐惧而欢愉地意识到,我二十多年来,日日夜夜流着泪所期待的,就是这样热烈、滚烫、欣喜而疯狂的目光。我只是个从未长大的孩子,所追随的,一直只是表扬、肯定,如果可以的话,当然还有情丨欲。

    看着我,看着我。

    再多肯定我一句吧,再多表扬我一句,一句就行——

    这样贪婪痴心的人,早已不可能被玉观音所庇佑——但是,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事到如今,我早就不在乎了。

    在这个十分不适宜的时刻,我双膝发软,同时兴奋而恐惧地意识到,如果哈雷愿意命令我,此时此刻,或者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我将毫不犹豫地跪在他面前,像梦里跪在那只黑羊面前,像求佛时跪在佛像面前——我将跪在他面前,虔诚地、疯狂地祈求他,如同祈求上苍,如同祈求神佛:

    请满足我的欲丨望,请填满这永远饥饿的灵魂。

    所以,那个五彩斑斓的午后,我无法自持地、单刀匹马地闯到那个小小的工位旁边,问哈雷:

    这周末,你能陪我,去寺里还个愿吗?

    06.

    “哈雷,你知道八字真言是什么吗?”

    正午时分的银杏树下,我回过头,看见哈雷握着一片金色的银杏叶,懵懵懂懂地冲我摇了摇头。

    阳光将他的一双眼瞳映成浅浅的琥珀色,在他身后,无数金黄色的银杏叶挂在深秋湛蓝的天空上,错落有致,如同顽童笔下挂满星子的夜空。

    那枚玉观音下,黑得不染一尘的卫衣上,白色的404大张旗鼓地挂在他胸口,像个加载失败的板块。

    我只听说过六字真言,哈雷指间的银杏叶旋转,他说,唵嘛呢叭咪吽,是不是?

    对——你是不是只知道这句话?

    两排密密麻麻的白牙重现江湖,哈雷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摸了摸脑袋,试图通过装傻来蒙骗过关。

    所以呢,他问,八字真言是什么?

    我们在银杏树下并排坐下。哈雷开始垂着头对着网上的手工教程戳弄他手里的那片叶子,我则开始奋力回忆我为数不多的、从母亲那里学来的佛教知识。周镇江禁止我说起有关佛的一切,不知道是问心有愧,抑或是真如他所说的那般不信神佛。

    嗡阿咪惹吽嘎恰罗,我说。文殊八字咒,又叫一切佛心大无畏八字真言,佛学上的说法是,常持诵文殊八字咒,能保平安及对消业除障、治病息灾除难。

    噢,保平安啊。

    哈雷若有所思地望着手中那个用银杏叶做成的小蝴蝶,忽然调转枪头,梦呓一般地说,周望高,你想保谁平安?

    我……?

    哈雷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流过来,望得我浑身一凛。那枚玉观音此时此刻正在他颈下轻轻摇晃,晶莹剔透,和此时此刻,我所被迫注视着的这双山羊一样难以判断焦点又难以挣脱的眼睛,形成鲜明的对比。

    是我吗?

    不,不是。

    本能的抗拒和掩饰一起被哈雷的视线燃成灰烬,他沉着而虔诚的目光使我意识到这样违心的谎言并没能骗了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我想逃,但拼尽全力也挣不开那双琥珀色的、沼泽一般的眼眸,只有一颗心脏,在疯了一样地疯跳。

    这是恶魔的化身,我被他诱骗在银杏树下,早已无处可逃。

    但我真的想逃吗?

    ——不是从一开始,就想成为这样的恶魔吗?

    是我吗?

    哈雷又一次重复了问题。

    他要我的答案。

    我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我想张嘴,可是迟迟推不动我自己的喉舌,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

    哈雷很纯粹,真的很纯粹,他只想要这一个答案,不在乎答案如何得来,也不在乎有了答案之后,我们即将去往何方。他唯一的目的,只有拉着我,这个懦弱而无能的我,在这场一去不返的、从烟火人间逃离的旅程上同生死、共沉沦。

    黑色的山羊静静地望着我,等候一个我们早已心知肚明的答案。

    周望高,这是最后一遍:是我吗?

    我想哭,我真的想哭——也许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像刚刚出生的婴儿那样,哭出来,一切就会从头开始。

    哭吧,哭吧。

    眼前的周望高颤抖着,流着泪说,是你。

    哈雷望着他,忽然笑起来。哭什么,他说,小周总,你一直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嗯,所以看着我,看着我,就像你平时看着自己血迹斑斑、原始任性的欲丨望那样,看着我。

    嘘,别说梦想。

    你我都心知肚明,那个所谓的梦想,不过是把我们和现实世界隔开的最佳屏障而已。你不是想对抗资本,我也不是想永远研究铃源真天慧雅美紫,我们只是想逃离秩序,遵循自我。钢铁丛林不适合你我,永远缤纷美丽的泡泡,才是我们梦中那片随时可能破碎的净土。

    所以八字真言当然可以是铃源真天慧雅美紫,甚至必须是铃源真天慧雅美紫。菩萨普度众生,未必听得到我们两个背叛者的祈祷。我们要逃,就逃个彻底,别让这个世界既存的概念和观念干预我们的脚步。周望高,以后再想保你我平安,就说铃源真天慧雅美紫吧,这是我们两个才明白的密码,永远只会保佑我们两个人。

    就像今天的银杏叶,只会为我们两个人而落。

    嗯?可以,可以说爱。

    不错,当我们怠于详细阐述人类的种种欲丨望勾兑在一起所造成的最终结果时,那就称之为“爱”吧。

    周望高。

    我爱你。

    07.

    “我马上就要三十五岁了。”

    后来的某一个夜晚,在去北京近郊看流星雨的车上,我问哈雷,如果那天,第一个记住铃源真天慧雅美紫全名的人不是我,故事的后来,还会是这样吗?

    那是我和哈雷的第一次约会。哈雷只是瞄我一眼,答非所问,说,我马上就要三十五岁了。你知道在奥传司,程序员的三十五岁意味着什么吗?

    裁员,失业。我说。

    但你现在和我一样,我们不在奥传司,我们在泡泡工厂。在这里,我说了算。

    哈雷听笑了。

    王天润都不敢说,他能说了算。周望高,你野心也够大的,想在泡泡工厂当皇上。

    看来爱妃不情愿?

    那个夜里的风很凉。哈雷咬人很疼,他说,周望高,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玉观音从他衣领里掉出来,垂在我脸颊上,凉凉的,像蛋糕上的奶油。

    我叹了口气,故意气他,说,哈雷,趁我没后悔。

    哈雷咬人更疼了。

    那晚的流星雨,大概是我这辈子看过最震撼的流星雨。哈雷在我身边双手合十,虔诚地许下一个又一个心愿——我觉得好笑,问他能许得过来吗?

    哈雷虔诚地紧闭双眼,说我贪心着呢。

    这我倒是清楚,哈雷向来贪心得坦率。

    没人知道哪一颗星星才是肩负许愿重任的那个幸运儿。哈雷说,那我全都要,回去就给铃源真天慧雅美紫也做个流星的画面,天天对着许愿。

    万一成不了呢?

    成不了就成不了呗,大不了,咱俩多努点儿力。

    心愿都被哈雷一个人许了去,我无聊,靠在车门上仰望星空,随口就背起诗歌,什么“直虹朝映垒,长星夜落营”,什么“马头要落日,剑尾掣流星”,又是什么“戌兵数有流星递,元白诗筒幸寄将”……

    停,周望高,你背点吉利的行吗?

    哈雷到底没忍住,睁开眼嘟嘟哝哝地骂我,泡泡工厂这还没上战场呢,你就念起挽联来了?

    你个程序员懂什么,我这是欲扬先抑。

    好好好,欲扬先抑。哈雷嘟嘟囔囔地闭上了眼,继续许那堆心愿。

    电话响了,张见打的,问我近况。

    挺好的,比你在的时候好多了。

    那就好。

    我险些以为我听错了。张见在那头的声音低沉,重复一遍,说,那就好。

    出什么事了?

    没有。张见在那头笑一声,说,什么事都没有。只是突然想起了你,还有你们那群人。

    喂,你不会要做什么傻事吧?

    ……周望高,你盼我点好行不行?

    张见那边沉默了很久。他说,至少,你过得好,我还能勉强觉得,这个世界,没那么陌生。

    张见,你今天有点不像你。

    废话,我都吃上Junk food了,还有什么是像我的。张见嫌弃地骂了两句,最后说,没事我先挂了,加班的ppt还没做完。

    好吧,我差点忘了张见被丢到基层重新做起这档子事了。

    有vip吗,借你个模板?

    滚。

    其实我真没那么恨张见,虽然他不信。哈雷倒是信,他说铃源真天慧雅美紫说了,人就是这样,当你彻底对什么东西看开了,那就没有爱恨可言了。

    所以,咱俩还是没看开,才能过到一块去。

    手心里的黑色羊毛卷手感很好。我望着满天流星,忽然想起,也许三百多年前,那个同样名为哈雷的天文学家,也是如此虔诚地站在星空下,念念有词,道出哈雷彗星的预言。

    “如果彗星最终根据我们的预言,大约在1758年再现的时候,公正的后代将不会忘记,这首先是由一个英国人发现的……”

    如果铃源真天慧雅美紫最终真的改变了这个我和哈雷都并不在意的世界,也许后代们也将把这个美丽的泡泡传为佳话。

    我看向哈雷,他的双眸中,映满漂亮的星空。

    下一次哈雷彗星经过近日点,是在2061年7月28日。我说,哈雷,你说我们能不能看得到那一天?

    能吧——才七十多岁,退休没两年,应该能吧。

    哈雷抬起头,一本正经地看着我。

    周望高,说好了,四十年之后,还要一起看彗星。你要是比我先死,我就把你也做成AI,抱着你来看彗星。

    那我不是变成铃源真天慧雅美紫了?

    你不想吗?

    雨后泥土清香扑面而来。

    南风又起。

    08.

    我总会梦见一片草原。

    墨绿色的草原,色彩均匀、浓淡相宜。南风轻轻拂过草原,带来温暖的潮汐。抬起头,上头笼着的,是一片璀璨星空。

    一只黑色的卷毛山羊静静伏在我身边。它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眸,一眨,一眨,映出彗星划过的痕迹。

    不远处,湖泊宁静,像我的心跳。

    我会抱住那只黑羊,像我抱紧我枕边,那挂着玉观音的爱人。吻上去的时候,会闻到乌云的潮湿味道。

    我总会梦见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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