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圣人真的有把柄攥在上官赫手中,这就是一个随时引爆的火线。
祝长安低头沉思片刻,写一封信让银杏悄悄送出去。
银杏有些看不懂:“这次不用鸽子了?”
祝长安捂着肋骨笑岔了气:“鸽子是给太子看的,但这封信是要给公主看的。”
提到“公主”两个字银杏的脸色顿时凝重。
夜半无人,她偷偷跑到东宫西北角,敲响厨房胡大娘紧闭的房门。
“可是有什么急事?”
胡大娘正躺在榻上,憨声如雷,耳边划过如蚊子般细小的声音,突然一个打挺从榻上坐起来。
银杏把信交给她,与她低声吩咐两句。
“这时候送信出去只怕会惊动旁人,不若明日天亮,我以采买的名义上街,也好联系线人。”
“这个自然,”银杏点了点头:“小娘子的吩咐,一切都要保密。”
胡大娘激动地攥着银杏的手,眼底泪花打转:“咱们府里的规矩我自然懂,许多年了,终于到了我为小娘子尽力的时候。”
他二人都是从安定侯祝家出来的老人,相互对视一眼,一切已在不言中。
天刚蒙蒙亮,祝长安就已经起身了。
再过五日就是中秋夜宴,宫中女官早就已经忙碌地张罗起来。
如今她虽然已经不在宫中供职,毕竟还要陪着太子参加宫宴,诸多事宜,尤其太子的口味膳食,更要提前吩咐清楚。
三秋桂子,十里飘香,正是蟹膏肥润的好时候,江浙一带的地方官员进献了上百斤上等螃蟹。
祝长安经过膳房,恰好撞个正着。
她随口问:“圣人今日要用螃蟹?”
尚膳娘子笑道:“圣人这两日贪凉,不大能吃螃蟹,特地吩咐了要把这些螃蟹养着,等阖宫中秋夜宴的时候,请朝中官员共同享用。”
这几日气候不定,眼看着是要下雨,圣人时常肠胃不适,各司各局侍奉的时候格外小心,生怕一不留神触了圣怒。
他们一个个揪着心进殿,这时候突然想起祝长安的好处来。
“旁的不说,圣人待你倒是独一份的,自你走了之后,宫里头连和云娘子平分秋色的都没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螃蟹夹进池塘里。
祝长安觉得好玩,挽起袖子也来帮忙。
此刻正是尚膳局热闹的时候,灶台前的人影忙得热火朝天。
后院的池塘边倒没有什么人,两人说话时甚至还有回音。
“云娘子侍奉圣人时间最久,圣人喜欢她也是应当的。”
“我们这些人倒是不敢和云娘子争了,只是今天又来了个新的。”
祝长安来了兴致:“哦?什么新的?”
尚膳娘子主管尚膳局十八年了,祝长安知道她一直想到御驾前去服侍。
以前圣人身边一直有两个女官,眼下好不容易空闲出一个,没想到又来了个新的。
“是公主引荐的,说是在府中侍奉得力,毕竟是殿下的一番心意,陛下身为人母也不好反驳。”
尚膳娘子的失落溢于言表,尤其夹螃蟹的时候格外用力。
祝长安看着眼皮跳了两下,有些愧疚地转过头去。
让公主为女皇挑选女官正是她的计策,为的就是能够在女皇耳边说上几句话。
她在圣人身边服侍多年,自然明白这个位置一言一行有多么重要。
祝长安不敢想,若是尚膳娘子知道,是自己堵了她的路,会不会拿夹螃蟹的钳子夹自己?
“不过近来宫中也有许多流言蜚语,你听说了吗?”
好在尚膳娘子也没有纠结,很快又换了一个话题。
“我如今进宫不方便,姐姐不与我说,我哪能知道?”
尚膳娘子突然放下手里的钳子,压低声音趴在她耳边说道:“我与你说,你别告诉别人了,有传言说太子并不是先帝的骨血!”
祝长安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身子不稳,险些仰倒进池塘里。
“怎么可能?”
她猛得拔高声音,发觉自己失态后又赶紧捂住嘴巴。
“太子出生时,先帝是亲自在寝殿外等候的!怎么可能有假?”
“哎呀!怀的时候就不是先低的呀!”
说起来流言传得也蹊跷,根本不知道是从哪里起的头,不过一日不到的光景,从宫里管事的太监女官,再到下面洒扫的宫女太监,早就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祝长安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刻诧异的心情,这传言简直居心至毒。
这些年圣人早就对太子不满了,之所以没有废储,就是因为太子是先帝的骨血,有满朝老臣的支持。
如果太子连这份骨血都没了,无论是支持哪边的朝臣都不会再站在他的身后。
相反,如果这只是一句留言,也足以动摇国之根本。
毕竟先帝已经驾崩多年,想做滴血验亲也不能了。
“那传言说太子是谁的血脉?”
尚膳娘子的神情更神秘了:“你这一惊一乍的,我怎么敢跟你说?”
祝长安双手按紧自己的嘴巴,连连摇头,表示再也不出声了。
尚膳娘子这才开口:“说出来吓你一跳。”
“他们说呀,太子是户部侍郎上官赫的孩子。”
话音刚落,祝长安蹭得站了起来,声音大到足以吓死池塘里的河鱼:“胡说八道!”
这下子膳房里忙碌的动静全停了,众人不可思议地扭头看过来。
尚膳娘子气得直跺脚,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
祝长安捂着酸疼的肋骨大口喘气,没好气地吼道:“看什么看?圣人等着用膳呢!”
好奇的目光纷纷收了回去,众人各归其位,各司其职。
一直到从宫里出来祝长安都觉得自己有些发晕,尤其脚底下走路轻飘飘的。
刚开始听到传言,她第一反应:肯定是英王在暗中操纵。
但是英王已经禁足在府,也没必要现在这么着急散播流言蜚语,假使流言真的成了气候,他甚至都没办法出来火上浇油。
直到听见上官赫三个字,祝长安暗中咋舌,看来背后主使另有他人了。
刚回东宫,祝长安连衣衫都来不及更换,直接闯进太子宫中。
谢承祜似乎料到她会过来,居然还特地让人准备了点心和花茶。
“长安今日进宫有什么收获?”
祝长安蹙着眉头行礼,觉得“长安”叫得有些太过亲密。
好在殿中没有别人,她坐在对面呷了口茶。
“殿下这是想逼圣人就范,斩杀上官赫以除谣言?”
“孤以身入局,不知道能不能换上官赫三尺微命?”
他平静地望着祝长安,镇定的眼眸里全然是疯狂的漩涡。
祝长安有些头疼,陪伴圣驾多年的直觉告诉她,这招没用。
“殿下就不怕陛下真的抛弃你?只要坐实殿下的先帝骨血不正,甚至都不用坐实,只要放任流言蜚语继续扩散,陛下就可以借此机会改立英王为太子。”
谢承祜紧紧攥着茶杯,纤长的十指勒得通红:“如果孤不是先帝的血脉,陛下也就承认了在做先帝皇后时德行有亏。”
“那又如何呢?”祝长安扶额:“殿下难道要用三贞九烈那一套去束缚一位帝王吗?”
在谢承祜面前,祝长安难得这么疾言厉色,哪怕她知道圣人是杀害自己一家的仇敌,在这一刻也坚定地站到了圣人身边。
“贞洁这种东西,与其说是男子对女子的道德束缚,不如说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苛责。”
她仰头把苦涩的花茶饮尽,忍不住瞪了谢承祜一眼。
“先帝是君王,自然可以要求他的后宫嫔妃贞洁如一,但是圣人是天子,如今的满朝文武,包括殿下,身为儿子和臣子都没有资格要求她,圣人也根本不必在乎这些。”
她叹气道:“圣人并非寻常女子,殿下这么做不仅不会逼她就范,没准还会把储君之位拱手让给他人。”
说完这些,祝长安直接告辞离去。
天水碧的背影消失在长廊上,谢承祜把手中的瓷杯捏的粉碎。
云歌守在门口,听到动静本想进来服侍,隔着一层纱帘,看到太子的脸色,硬生生止住脚步。
此时的谢承祜宛如一头困兽,正疯狂撞击四角的镣铐。
她不敢进去,生怕做了困兽口中的食物。
谢承祜看着手掌汩汩外流的鲜血,突然笑了:“既然已经走入绝境,孤如今还有什么是不能舍的?”
不过半晌,一只通体黑色的鸽子从章华殿飞了出去。
祝长安的喉咙像是卡了鱼刺一样哽住,站在湖边扶着围栏,半晌没有咳出什么。
陆平川突然从身后经过,看她这副狼狈的样子,抱着手臂戏谑地笑了。
“什么事值得你这么急?”
祝长安心绪紊乱,根本懒得理会他。
“莫不是在太子那里受了委屈?让我猜猜……”
祝长安料定他狗嘴里吐不出什么象牙来,唯恐他胡说八道,赶紧摇了摇头,转身就要走。
大抵是她这一副落荒而逃的样子真的勾起了陆平川的注意。
无论她走到哪儿,对方都在身后跟着。
“太子的事情你就别操心了,殿下自有成算。”
两人来到树林间,祝长安突然止步,猛得回头。
陆平川一路小跑地跟着,这一下猝不及防,两人险些撞在一处。
他瞪着比铜铃还大的眼睛:“做什么?”
“你说什么?”祝长安反问。
“太子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成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