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你不是救世主吗?】
【你不是可以救世吗?】
【你怎么不救救他们?】
梦中有什么声音呼啸而过,交织出很长很长的黑夜。有人在呼救,有人在怒骂,最终归于一束光中,熟悉的青年一步步走来。
平静而哀恸,在喊他:“哥,你救救我。”
晏清坐起身,安静垂眸,指尖隐约见血色。
“你醒了。”
陆栖泽推开门,目光温暖,手里端着一盘早点。
主神点点头,披了件衣服下床。
“我帮你。”木盘被放在桌上。
陆栖泽极其自然也拿过一件云纹长袍,穿在晏清身上,动作娴熟,不知练过多久,穿完后又拿了洗漱用具,似乎是决心不让主神动手。
晏清全程沉默着。
“嗯,好了,阿晏真好看。”陆栖泽握住他的右手,笑着坐在桌前,有点儿期待地看着他。
“阿晏,尝一尝,已经温了,你会喜欢的。”他似乎格外喜欢这个称呼,说话总要加上。
“你不用做这些。”主神轻声说,琉璃色眼睛永远蒙着雾一样,让人分不清喜怒。
“也……别这样叫我。”
“我想叫也不行吗?”他目光黯淡下来。
晏清顿了顿,语气平静:“是假的。”
“你答应了我的?”
“……随你。”
人类总在自欺欺人,或许神也如此。漫长的生命耗空了力气,留下一点想再为人的本能。
晏清侧眸看了他一会儿,移开目光,想着,既然是实现愿望,那么神明索取回报也不过分吧。
他前一日才想用神明和信徒的差距,为这份奇妙的感情划下界线,居然第二天就开始动摇。
晏清小口喝着粥,胃部温热的感觉很舒服,陆栖泽坐在对面。显得温柔而孤独,眼神却始终落在他的身上。
晏清习惯了被注视的感觉,与许多人的不适应不同,他甚至会有些喜欢。或许是因为目光多少能驱散些寂寥。
他早就疯了,在神子死去的时候,在那几万年流浪生涯中,他一个人活过了时光和生死,睡了又醒,反反复复地试图自我拯救,又排斥所有人的接近。
陆栖泽是特别的,第一眼上他想起了卫温,第二眼让他想起了自己,晏清从来没有告诉过陆栖泽,他伪装人类的演技有多差。
人类的孩子是不会那样懵懂地靠近天生强大的神明的,更遑论他幼年时常不自觉的情态。
冷漠、脱离世外,如同机械,或许也真的是,偏偏晏清知道他是龙族,居然不曾深究。说到底,是自己拒绝去看真相。也就没有什么理由责怪陆栖泽的隐瞒。
快穿局的人都知道,晏清主神对信徒极好,好过了所有神明,他甚至愿意在宽泛的范围内实现信徒的愿望,可是实现了愿望的信徒,再也没有人能见到他。
似乎对他来说,信仰和愿望就是唯一能转化的东西,他凭此脱离世界,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概念神,远远活在神坛上,连诸神黄昏都不能在那双琉璃色眼眸中落下半分色彩。
偶尔却又给人一种,近乎可悲的感觉。
………
陆栖泽是晏清一手养大的,是世界上唯一个比主神还要了解自己的人。
因此他也能巧妙避开所有会引发战火的话题,常常让晏清无言以对。
他这样一个人,若游戏人间必是风流公子一枚,谁曾想会栽得彻底。
随着时间推移,主神居然有点儿习惯了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奢侈生活,怪就怪陆栖泽心机太深。几个月来除了更加体贴,言辞偶尔过界外极守规矩。
仿佛两人什么都没发生。
年后晏怀谨大病了一场,人说病去如抽丝,病来如山倒,倒果不其然。
这一病绵延了小半年不见好。
晏清去看了他,老头满头白发,一身修为前散得七七八八。躺在床上闭目,看见来人勉强睁开眼。
“咳…师祖怎么来了?”
晏清拉了一把木椅坐下。
“来看看你,感觉如何了?”
“比前日好了些呢,我这点儿修为能比谢老头活得久也不错了……咳……”
晏清略微惊讶。
“谢启什么时候……”
还未有消息传来。
“不久,才十几日,谢家没敢放出风声,大概想等两个孩子完婚。”
“也好。”晏清又恢复了冷淡模样。
生死于神明而言,早就失去了意义,
晏怀谨看着他毫无波澜的双眼,不生出担忧。
“师祖呢?打算这样一个人守着山过一辈子么?”
晏清想了想,摇头:“不会,我很快也可以飞升了。”
其实不是飞升,只是离开这里。
“飞斗之后呢?”晏怀谨又问。
“……修炼。”
老头没忍住乐了:“那要修炼到什么地步?”
“……破碎虚空?”
晏情迷惑了,这老头问题怎么这么多。
晏怀谨起身,继续说:“再然后做什么?”他自向自答:“修炼,到更高的世界,接着修炼……”
晏清打断他:“好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师祖没想过小师叔吗?”
主神想都没想:“他我一道同行。”
语气十分自然。
晏怀谨看看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师祖叹了口气:“师祖啊。”
“您是真的不懂感情,还是不想承认?”
晏清额头一跳,皱眉道:“掌门慎言。”
“好好好,是弟子失言。师祖是否告诉我不重要,但您总该对自己坦率一些。”
“先掌门在世时,就常担心您会孤老于长生一道,我自己也是个失利的人,不知道能给您什么忠告,唯‘从心’二字,是我至今未悔之言。”
晏清的手握紧了些,面上淡漠依旧:“世上诸多苦难,从心如何事事给出答案?”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师祖未免贪心了。”晏怀谨说着摇头笑了:“小师叔和您都有我看不懂的奇异之处,我不多问。”
“世事艰苦,乱世将出,非人力可及,我只愿你们保全自己,得此生安枕无忧。”
晏清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朝源山的了,头痛欲裂间有很多念头被迫浮现。
他想自己真该走了。
这里的人会在代代生死间忘却一切,陆栖泽也会。可他又想留下,看这第二个可以称之为家的世界会走向怎样的结局。
晏怀谨说得对。他从来都是贪心不足,只想要美好的结局,可命运一次都没给予过他。
晏清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法则问:“你知道怎样才算真正的活着吗?”
他当时笑了笑,指着窗口的时光树:“它们生生死死这么多年,知道何时算活着么?”
法则噎了片刻,似乎是想不通他为什么拿树和自己比较。
永恒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情,长老,夫人,记忆中的先掌门,现在的晏怀谨,他们都试图告诉他,感情是会永恒的。
可沧海桑田几万年,当年那些爱恨怨憎早就模糊不清了,他像在漫长黑夜中踽踽独行的人,脚步沉重,用力想在沙地上落下几个脚印,然而风一吹就都会消失不见。
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
晏怀谨死了,恰逢这一年的年关。不久前他特意来向晏清求了药,强撑着为谢兮和晏衡主婚。
人间张灯结彩,老头默默留下一封遗书,连葬礼都不要,只是让晏衡继任掌门,又要求他派人超度洛水城。
他大概始终对洛水城存了些愧疚。
至于宁玖,当初城灭不久就出家做了和尚,那也是系统最后一次有关任务线的警告,自此世界剧情彻底偏移。
晏清去见过他一次,宁家精心养大的公子身着僧袍,头上的戒疤清晰分明,唯有一双眼眸纯澈如初。
遥遥冲他一拜,算是谢过当年救命之恩。
从此世间没有洛水公子,只剩下了悟明和尚。
世人曾言,道家修今生,佛家修来世。
然而大抵今生来世,只在各人心中罢了。
014
“少爷!少爷快来,秘境已经开了!”
“嗯,快去喊父亲他们。”齐锦声音不免染了兴奋之意,这是他首次被族里允许进入大型秘境。母亲提前半月为他准备行装,盼他能争个名次回去。
他边快步向境门走去,边思考一会该寒暄的门派子弟。
叶家、谢家、梁家……
小公子这次怎么没来?齐锦愣了愣。
距当初的鲸鹿之战已过去了两年有余,陆栖泽很少于人前露面,他和晏清两人就像隐居般守着朝源山,安静得令人咂舌。
秘境中喧闹纷杂,他不来倒也情有可缘。
秘境门口已经站了许多人,随着道道光束消失在眼前,齐锦找到自家长老,随队伍开始进入。
角落里有个看不清脸的黑袍人,似乎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很快低下头,跟在后面。
今年没有宗门的散修不少,齐锦没有太在意。
说到散修,梁家今年居然分了一半名额给非家系出身的修士,不知道打得什么主意,不过自洛水宁家灭门,宁家那一部分名额就落在粱家手中,哪怕分走一半,剩下的也不见得比其他家族少多少。
哼,梁秋致越活脸皮越厚,这两年算是彻底出了名,先是抢了名额,又开始染指东南商道,一路北上可是得罪了不少世家,颇有当年宁家与途江阁争夺北方商路的意味。
齐锦有些厌恶地偏过头。若是仅仅如此还好,但梁秋致此人可谓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从不在乎正邪好坏,端方君子也好,三教九流也罢,他竟也一视同仁,像掉进钱眼一样。
半年前甚至把一批攻击法器卖给了邪道组织,任凭那些人毁了嘉阳山的佛寺,死伤惨重。
嘉阳山属于谢氏领土,谢兮又和晏衡联姻,梁秋致因此让两家都生出不满,只是碍于礼节,无法明面交恶罢了。
南梁秘境的丰饶程度有目共睹,晏清前几年带陆栖泽来过一次,险些让小孩成了残疾,一直心有余悸,今日却不得不再次踏入其中。
黑袍人叹口气,摸了摸袍下的白猫。
陆栖泽不知道从哪找到了入口,提前进了秘境,至今日已一月,查无音信.
晏清表面上淡定,却忍不住易容跑过来。
主神皱着眉头寻人,白猫伸了个懒腰,暗暗笑他心口不一。
其实换作平常,晏清不至于太担心,陆栖泽的能力逐渐解封,饶是主神也被那两个星际武器库吓了一跳。
然而这是南梁秘境,连晏清自己都不敢动用太多力量,生怕它一碎牵扯到3117世界。
这个时空可就这么一个世界,万一毁了就是时空陨落。
以前和晏清同级的神明里有个姑娘试着摧毁过一个类似的时空,辐射把周围的时空都降级成了末法世界,力量不可小觑。
而陆栖泽此次来可不单单是寻宝。
陆止的事几乎化作他的心魔,他查到凶手,是梁家刚分家不久的二房,算是梁秋致的小叔,叫梁凛,梁家的领队。
杀他不难,然而梁家二房足有百余人,老幼青壮,多数都知情,陆栖泽会怎么做呢?晏清猜不透。
走神间,身后忽然有人蒙住了他的眼睛,凑到晏清唇上轻吻了一下。
像做过千百次般熟练,带着幽冷的气息拂过鼻翼,晏清一颗心安定下来。
没好气道:“再不出去你就没救了。”
“怎么会,你肯定会救我的。”陆栖泽抱住他,长舒了一口气。
靠近之后,晏情才闻到一股不太明显的血气,皱眉问:“你受伤了?”
“……没什么大碍,你只问伤,都不问问我这一个月是怎么过的吗?”
“别扯开话题。”晏清绷着脸把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神色逐渐变得难看。
陆栖泽握住那只手,沉默着没说话,有一瞬间仿佛变回了那个在洛水城中哭泣的少年。
“我没乱杀人,阿晏,别说什么大道理。”他笑得难看,“我为人子二十余载,有负孝道,除了这些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我没这么打算,你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就好。”
晏清拿了一枚丹药塞过他嘴里,语气漫不经心。
“况且,都杀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粱家有本事就来朝源山寻我。”他从来不是位良善的神祇。
晏清说着眼神忽然又凉下来:“不过……我记得当年也是在这里,我警告过你不要再逞能。”
“所以,陆栖泽,你告诉我,满身伤的病号为什么要去冲冷水澡?”
一身水汽,不要命了是么?
完了,生气了。陆栖泽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面上波澜不惊,却莫名委屈:“我怕你会嫌弃我。”
“……”主神真要服气了。
陆栖泽在他颈间蹭了蹭,没忍住笑了,轻声说:“别生气,我只是……想在你面前干净一点儿。”
晏清轻哼了一声,任他靠着。
两年时间,他们好像有些变化,又好像一切如常。
谢启,晏怀谨相继离世,梁家二房的主事人应该也死在了陆栖泽手中,梁家家主缠绵病榻,早些日传出消息,据说命不久矣。
这样一看,这一辈居然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了。晏清和陆栖泽辈分高得越发惊人,在寻常人眼中几乎是陆地神明。
好玩的是邺城有不少他们两个的同人话本子,可能也和晏清很少正面承认陆栖泽是自己的徒弟有关。
话本写得虐恋情深,又是正魔相争,又是生死之别的,中间还穿插了些不可言说之事,夸大其词,倒是让主神渐渐习以为常,对陆栖泽亲近的举动不再排斥。
晏清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也不知道自己这点纵容算不算喜欢。爱情和亲情于他而言差别不大,毕竟从来都只有这么一个人,无处比较。
只是他在身边会让主神觉得很舒服,如同溺水者所能抓住的那块浮桨。
如果浮桨一直在,生命中也不是不可以多出一点儿色彩。
【不是,你们抱就抱,为什么要把我夹在中间?】
系统挣扎着从袖子里钻出去,一溜烟跑了。
陆栖泽的伤不算太严重,却暴露出一直未发觉的问题。
他是机械造物,主修科技武器,但这些武器承载在灵魂上,大部分的威力甚至可以炸毁世界,一具年轻的龙族躯体根本无法负荷。
晏清轻轻拂过怀中人清瘦的脊背,眼底有了些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