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六,迎神节。
距南梁秘境关闭已过去五月。这一次的参与者运气平平,未曾遇到上等的异宝,是以结束之后很快被众人遗忘,相比之下,还是粱家的八卦更为精彩。
梁家家主梁燕死在初秋,听说得到这个消息时,他的长子梁秋致无动于衷,转头就和狐朋狗友打猎去了,一副无心家主之位的模样,不少人唏嘘不已。又三月,家主之位胜负未分,二房主事人梁凛在南梁秘境意外亡故的事情传出来,惹来族内诸多豺狼虎豹,想从他那空有美貌之名的幼子梁夏手中分得一杯羹。
八卦中心就是这名为梁夏的少年。
他小梁秋致两岁,两人算是一同长大,本应该是关系不错的堂兄弟,然而三日前梁秋致广发请帖,订了吉日要与梁夏成婚。
就在迎神节当日。
陆栖泽一口水险险没喷出来,震惊地看着明行远:“什么鬼东西,你再说一遍?”
华服青年耸了耸肩,上挑的眉眼含笑,显然是已经震惊过了,坏心思地想让好友也体验一番。
“姓梁的怎么想的,这居然还要昭告天下?”
明行远晃着他新得的赤色羽扇,遮住半边雌雄莫辨的脸,咿咿呀呀哼唱着几句戏文,被陆栖泽一杯茶堵在嘴边。
他也不见气恼,借过茶杯抿了一口,调笑道:“果真是名山好水养人,邺邱的茶都比别处香三分。”
对面矜贵的好友瞪了他一眼,明行远笑得灿烂,这才回答道:“谁知道那人脑子拐到哪去了,我记得南梁的规矩,光冰封停灵就要足三月,啧啧,梁凛棺木这才抬走几天。”
好胆量啊,不愧英雄出少年。
一想到梁凛死也不安生,陆栖泽忽然觉得梁秋致眉清目秀起来,是个难得的少年英才了。
他问:“粱家那些老古板同意了?”
侍从送来水果糕点,悄悄下去。明行远拈了一块桃片糕放进嘴里,含糊不清道:“哪能啊,一个个都要撞柱死谏,亏得长房威势不低,又就这么一个独子。”
不然就这混账东西,早打死了。
陆栖泽指挥着小童子剥荔枝,满不在乎地笑了一声:“也不见得是为了那点家财,或许是动了真心呢。”
“和你这样?”
气氛忽然安静下来,童子被打发下去。
靠,我这张破嘴,提这事干嘛。
明行远伸手摸了摸鼻子,讪讪地笑了。
陆栖泽慢条斯理地看了他一眼,也不言语,直把这人看的心惊胆战。
明行远欲哭无泪:“小祖宗,我没别的意思,就是一顺口。”
朝源山这两位的话本子传了好几年了,受众还不少。起初明行远以为是好事的人看见师徒亲近,就以讹传讹。毕竟那位尊者宠这家伙也非一日两日。
然而去岁,距除夕没几日,家里两个小姑娘吵着要去邺邱买上回吃的清环果,那果子没法用灵力保存,他只能带人过来。
夜里来朝源山蹭了一晚,明行远无意中发现,陆栖泽和晏清是住在一处的。
那夜主屋的窗未关紧,缝隙里他见陆栖泽半跪在塌上,一手扣住对面人的后颈,自然而随意的讨吻。平素高高在上的尊者坐在床边低头翻书,身姿秀美,清透的目光不抬半分,手臂却轻揽在青年脊背,修长指节克制般并拢,似乎忧心青年不知轻重地跌下去。明显是未曾回应,也并不推拒的姿态。
那民间话本,竟是确有其事。
第二日明行远神情恍惚的起床,走前把陆栖泽拉到一旁,吭哧半天才说一句:“有事可以来途江阁寻我。”
说得陆栖泽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晏清就站在不远处,明行远怎么敢说,如果你俩哪天过不下去了,可以来途江阁暂避一二。
玄衣尊者抱着白猫,似乎听出了什么,撇了他一眼,眼中有几分好笑。
明行远不敢多做逗留,匆匆离开。
这么多年他也算是摸清了晏清的脾性,这人大多时候都宽容的不可思议,明行远过去就喜欢在他面前撒泼耍混,从未受过责罚。
他有时候觉得,就算给这位尊者的饭食里洒些毒药,在背后给他一剑,估计也不会是什么死罪。
当然,要是这毒被陆栖泽吃到就不一样了。明行远打了个寒颤,不想回忆给陆栖泽治面瘫未果后,被扔进寒潭那三日。
“阿远。”陆栖泽笑眯眯地喊他,“你觉得我和我哥现在怎么样?”
明行远狐疑地指了指自己。
“……你问我?”
你俩那点破事,你问我干嘛?
“对啊,”陆栖泽露出一个开朗的笑,整张脸显得神采飞扬:“我可就你这么一个朋友,感情问题当然要你出谋划策。”
你怕不是趁机报复。
靠,老子还得想想吉利话怎么说。
明行远木着一张脸,语气没有起伏:“你和尊者是难得的神仙眷侣,佳偶天成,合该早日合籍,天长日久,共享仙途。”
陆栖泽笑意更深:“听闻途江阁主于占卜一途天赋异禀,不知何日可为婚期?”
明行远:“……”
华服青年费解地盯着好友。
“停停停,我算是听明白了,你想和尊者完婚?”
陆栖泽很自然地点头。
“是想先斩后奏?”
“那又如何?”
“……不如何。”
明行远像被逼良为娼,毅然决然地说:“别扯上我,那位打不死你,我可还想活命。”
迅速说完拔腿就往外跑,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消失,免得被陆栖泽抓回去想办法。
"阿远。"陆栖泽在他身后叫。
一道白光缠住明行远的手脚,将他拽了回来。
"跑什么,我又不是洪水猛兽。"
你可比洪水猛兽可怕多了,明行远捂脸。
陆栖泽叹了口气,眼尾微微泛着红:“好吧,我和你说实话。”
“我哥想飞升,估计不会带我。”
我勒个去,大新闻啊。
青年竖起耳朵:“尊者也会始乱终弃?”
陆栖泽摇摇头不答,语含几分执拗:“我想要和他结道侣契,你得帮我。我不能让他丢下我。”
明行远满目不可置信,好友这为情所困的模样看得他胸中气闷,再想起之前两人亲吻的画面,霎时恨不得挖了一双眼。
“不是,你什么时候这么卑微了?”
“我也不想,可他决心离开我便毫无办法,有道侣契至少还有希望。”
陆栖泽垂眸,眼里恍若水光潋滟。
居然哭了。
明行远如遭雷劈。
送走客人已是傍晚,陆栖泽在床榻上侧目,看着走进来的尊者,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软声道:"睡觉。"
晏清没动,眼底浮出一抹笑意。
床上容颜绝艳的青年坐起身,一双墨色瞳眸熠熠生辉。晏清手撑着床榻边缘,陆栖泽仰起头,两道呼吸纠缠在一起。他托住青年的下巴,接受对方还有些生涩的亲吻,轻轻回吻过去。
良久,唇舌再次亲昵地触碰了几秒分开,陆栖泽突然道:“我知道你要走了。”
晏清动作一顿。
“不能带我是吗?”
没等回答,陆栖泽笑嘻嘻地捧住对方的脸,凑到跟前,眼睛眨了眨:"我等着你回来。"
晏清抿紧了唇,眼里闪烁着莫名的光芒。
陆栖泽见此笑得越发开心。
"你放心,不管你在什么地方,我都会等着你。"
不对劲。
十分不对劲。
陆栖泽在试探什么?表现的这么大方……于是晏清没有立刻解释。他总觉得暴露了的陆栖泽,比原来那层皮更难搞定。
主神最近是在考虑离开的事情。他本来就不喜欢在人间生活,为了陆栖泽在这里留了二十年,看了许多人离开,多少厌烦。
可他没想到自己在这龙崽子心中竟是这般形象。不辞而别……晏清莫名感觉心虚,转而又觉得好笑。
“你是这样想的?”晏清顺着陆栖泽的力道枕在他膝上,一双琉璃眼眸色明净,沐浴过的肌肤在灯下白皙透亮,显出几分不可言说的色气。陆栖泽咽咽口水,假正经地移开目光。
他一派正宫气度,宽容大量:“当然,你有你的事情,不好在这里多留。”
晏清忍着笑意点点头,青年得到预期回答,神色肉眼可见地黯淡下来,就听主神话音一转,琉璃色眼眸正正倒映在陆栖泽眼中。
“那可如何是好?”
主神眉眼含笑,难得学着话本逗他:“我这一走不知年月,若是归来时你已另娶他人,或是垂垂老矣,我只能在一旁小心瞧上几眼,一时便心死如灰……”
“你会为我心死如灰?”陆栖泽果然一改宽容,打量他一番,几乎把不信任写在脸上。
他们两个的感情彼此最心知肚明,晏清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答应他,只是有名无实,虽说这一个名已是他所求,但答应归答应,真论爱意可经不住流年逝水。
晏清笑容僵了几秒,神力随心而动,不知死活的龙崽子就被虚按在床上,尊严全无。
陆栖泽一下子垮了脸,拉下面子扯住他衣袖,不太清愿地嘟囔:“放开,你这样不讲道理,一点也不公平。”
他能和神明媲美的力量来源是武器库,可也不能动不动拿把枪在床榻之上,这时候就显得十分弱势。
青年耳后微红一片,本人却无知无觉,晏清不自觉地将指尖抚上那块皮肤,用了半分力道摩挲。陆栖泽撇过头,摆明不想和他服软。
主神轻声慢语:“你和我讲道理?”
青年仰头,恃宠而骄:“那又如何,你会生我的气?”
晏清摸了摸手下柔软的黑发,道:“你真是……”
“真是什么?”陆栖泽挑眉,神色流转间风流潇洒。
“娇气。”是被他惯坏了,一句都不让说。晏清却也没法子,毕竟陆栖泽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自己养的总得自己受着。
陆栖泽哼笑一声,翻身将人压在身下,反驳道:"这可不叫娇气。"
晏清神色未动,手掌贴在青年平坦的腰腹轻轻揉捏。
“不是娇气是什么?”
如果真决定和这人在一起,或许有个孩子会很好。他一面不着调地瞎想,一面慢吞吞地在眼前细腻柔软的脖颈处落下一吻,低低吐出几个字:“难不成是害羞?”
晏清把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压到自己身上,随意揉了揉。
“说来我也应了你两载有余,换作寻常夫妻早该儿女成群,享尽乐事,你就……不想?”
“阿晏……”
陆栖泽低头看到腰际的手掌,措不及防心慌了一瞬,气血上涌。床第之事,要说不想是不可能的,可他从来不染纤尘的神明,有一日口中说出这样的话,对他来说着实是很刺激的情景。
过于震惊和青涩的反应让晏清哑然失笑。
这龙崽子当初那般撩拨他,让人以为他胸有成竹,如今看来竟是不懂情事。他的视线落在陆栖泽的小腹,升起些许作弄之心,温热的手指覆上去。
陆栖泽一阵颤栗,低低喘息,身体在爱人的抚摸下兴奋异常,哪怕隔着衣衫都能清楚地感受到滚烫温度。他忍不住去控制晏清的手,眼中情绪几乎失控。
但他的力道还是很轻,就这样慢慢摩挲着神明的手腕,缓缓呼出一口气,克制住了生理欲望。
许久,陆栖泽寻回声音,沙哑道:“你真的愿意?”
他喜欢这人喜欢得不得了,时时刻刻都想把人放在眼前,想和他共赴巫山云雨,却不愿他有半分勉强。
晏清叹息:“这话该我问你的。如果连你都不行,那大概就是天注定了。”
他说话时眼神很柔和,深处的孤独亘古不变,仿佛唯有这样才能清醒的做那个活过万万年的神明。可陆栖泽知道,他曾经也是个爱闹脾气会闯祸的少年。
时间磨去了少年傲气,只留下终会泯灭的记忆。陆栖泽想,或许自己是他在世上存在过的,唯一的证明了。
而晏清本人并不知道。
他会不会为此难过,会不会有时候忽然想起,觉得遗憾和痛苦。陆栖泽不想猜。
他本能的在害怕,害怕那些岁月给晏清带来了过多的苦难,而自己只能在苦难后,想方设法地探听到一星半点。
少年的满腔爱意没办法打动一个年长者。
他走不进这个人的过去。
陆栖泽的目光停留在原地,有一瞬间黯淡,再难移动分毫。一滴泪水突兀地顺着眼角滑落至身下人的面颊。
这哭泣突如其来,让没有准备的主神手足无措。他伸手擦掉那泪珠,无可奈何地叹息。
“哭什么啊。”
哭你不会爱我。
哭我,死性不改。
最后也没有做下去,晏清见陆栖泽可怜兮兮地落泪还当他害怕,毕竟是从小养大的,小时候一点伤痕都大呼小叫,恨不得让郎中长在山上,他怎么舍得把他视为狎昵的对象。
真说来他也是头一遭,下手没轻没重伤着就该头疼了。主神想着,左右不是什么大事,顺其自然为好。
他不是不知道陆栖泽的心思深,今日多半又钻了牛角尖,只是龙崽子这些年总处于这样担惊受怕的状态,很难听进他的话,晏清无从下手。
就连把陆栖泽送去麟媓岛的事情都一直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