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urt trail

    既然都从吹田回了大阪市,白石就顺便回家看望家人。母亲打开门看到自己时还有些吃惊,随即换上大大的笑脸说着欢迎回来。

    “哟。”妹妹由香里闻声哒哒哒地跑了过来,探出脑袋,嘴里还叼着半根雪糕,“来得正是时候,洗洗手吃饭去。”

    “由香里你这家伙啊,来点更热烈的欢迎怎么样。”他说这话时双手叉腰,故意装出不满的样子。

    由香里从小就不会被这个时常耍宝的哥哥唬住,故作高深地摇摇头,露出和她年纪不符的深沉神色:“不对不对不对,小藏啊,越是平常的就越是日常的。这样正是说明你从未远离我的生活啊!”

    虽然工作是忙了点,但我可从来没远离过!他不服气地回嘴,不过前半句他赞同。平常的日子也是基础啊。抱着不想让他们担心的想法,他什么也没说,带着母亲塞给他的食品再度踏上返回吹田市的列车。

    开庭的日子还是来了。森川葵从箱底翻出了自己还是在东京求职时穿过的黑西装,把头发扎成大人模样。白石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心下诧异气质差异竟然只需一件普通西装。她平衡得很好,是让人感到严肃又不会太过锐利的程度,这多半得益于她的脸。和白石干净利落甚至凌厉有攻击性的长相不同,森川的轮廓流畅圆润,望之可亲,这也让白石最初误判了她的年龄,以为她还是在校学生。

    但森川葵确实是个实打实可靠的成年人,她解决了自己的专家证人难题,替他找到了一位教授——在前几日的学术会议上,他们打了照面,深入交流了前沿研究。森川葵没有表面那么简单,他想,不过无关紧要。他没有过问证人的来源,至少他们是在一条战线上的同伴,此时此刻,命运与共。

    森川葵有点装不下去了,急切地想寻找定心丸。注意到她的视线,白石微微一笑。她在这笑容中坦率地承认了紧张,于是大阪魂熊熊燃烧的白石决定表演一发绝招。

    “你知道法官最喜欢喝什么吗?”看到森川葵茫然地摇摇头,他十分满意地说出了自认为足够有趣的答案,自己先哈哈笑了起来,“是可乐(コーク  koku),因为他们常常要口供(こうく kouku)。”

    咻——一阵风穿过他们之间的缝隙,让气温微妙地下降了一点。

    这个是…这个难道是!森川自己捂住了嘴,这就是大叔冷笑话吧!反应过来后感觉有六个尴尬的点悬浮在空中,她露出迷惑而不失礼貌的笑脸。

    “诶,不好笑吗,怎么冷场了…那我再想一个。”白石受挫,苦恼地挠挠头发,又开始紧急呼叫幽默细胞。

    “不不不,再说下去这里就要变成北极了!”她连忙拒绝,“加油啊白石,要赢啊英雄(ヒーロー hero)!”

    这倒是不错的吐槽。

    “英…雄…我吗?”但她真的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吗,白石不自在地转移了视线,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耳垂。

    开庭的时间到了。这是森川葵第二次见到新木,这个面容憔悴的中年男人让她有些不忍。白石帮她拉开沉重的椅子,新木在起诉后不久就申请了转院,无从得知病程,但光看脸色,并不算乐观。他有些担心。

    等三方坐定,法槌落下,庭审开启。原告律师宣读起诉状,主张被告两人共同侵权,请求法院判令被告两人赔偿因人身损害产生的医药费误工费等各项费用。

    “……特别是被告白石藏之介作为执业医师,在施救中未尽合理注意义务,造成原告肋骨骨折、心肌损伤。”新木一直低着头,仿佛这并非他亲自提起的诉讼,只是反复地摆弄桌上的钢笔,拿起放下,拿起再放下,像是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机械地重复。

    “我确实实施了心肺复苏术。当时原告倒地昏迷不醒,呼吸心跳都已停止,不立即施救,毋庸置疑会因为缺氧对原告造成不可逆的损害,甚至失去生命。”

    白石的语速不急不缓,将事实一一陈述,透露出十分的自信,不仅因为他的专业能力,更是因为他相信此举并无可指摘之处。

    “我要再度指出,在心肺复苏术中对身体施以外力按压,肋骨骨折是最常见的并发症。刚刚专家证人的解说也能佐证这一点。”

    “比起失去生命,肋骨骨折只是很小的代价。”

    他停顿了。在白石的观念中,这不是需要进行解释的而理所应当的行为,无论那天因为心脏停搏倒下的是胖是瘦,是贫穷或是权贵,是仇敌还是亲友,他都一视同仁,他看到的只是,只有,需要帮助的同伴。他并不把任何一次成功抢救视为可炫耀可自满的经历,这只是一种紧急状况下的自愿的奉献。

    “……”他微微垂下眼睫,再度看向端坐在法庭中央的法官,为了两人行为的正当性而宣告。

    “不能否认的是,我们救了他。”

    原告律师立即反驳:“救命不等于免责,你这是混淆概念。作为专业医师,更应该注意操作中的风险控制以避免医疗过失——”

    “异议!那是电车,不是医院!”被告律师举手打断,“试图混淆概念的是原告。被告白石藏之介的行为并不构成医疗过失。医疗过失是指医务人员在履行职务过程中未尽公认的注意义务导致患者不必要的损害。本案中,被告白石藏之介并不处于工作时段,只是以一般人的身份基于善意实施了急救,而非以医生身份实施职务行为,因此与原告不存在法律上的义务,不构成医疗过失。”

    “异议有效。请原告变更提问。”

    啪。在这个交替的沉默时刻,笔掉在桌面上的声音格外明显。森川葵呼吸一顿,闻声抬头,与对面的二人合上了视线。有一种被锁定的恶意缠上她心头,寒意从尾椎骨漫上。

    不出所料她被叫到了名字,僵硬地站起来朝着中间走去,接受来自法官,原告,被告三方的审视。

    “森川小姐,你是最先发现原告异常并第一个采取措施的人,对吗?”原告律师起身,绕到了她身侧。

    她没有否认。

    “资料显示,你没有任何医学教育背景,对吗?”

    森川葵抬眼瞟了一下,不明白这和案件有什么关系。

    “异议。被告教育经历与本案无关。”

    “我还没问完。”原告律师面向法官,“为了查明事实,请允许我继续。”

    法官点点头,“原告代理人继续提问。”

    “谢谢。”代理人微微一笑,再度转身面向森川葵,俯身在她脸上投下一片黑色的阴影。

    “那么,您是凭什么做出了新木先生需要急救的判断?”

    她的回答不卑不亢:“我接受过红十字会培训,当然也包含了如何判断心脏骤停。我有证书,就在证据里。”

    “您是说这个吗?”他从桌上拿起复印件,“上面的落款日期是七年前。”

    森川葵的眉毛已经皱得很深,她猜不透这律师的意图,焦躁地将手背到身后,用指甲掐手心试图让疼痛找回冷静,微微向己方代理人看去,却被原告律师侧身挡住了视线,切断了她的求助。

    询问还在继续。

    “七年。请注意,七年的时间,足以忘掉很多事,尤其是这些不经常使用的技能。就被告森川葵否有足够的能力判断新木先生的实际情况,我方提出怀疑。”

    “我没有忘记!他倒下之后面色发绀,我检查了他的心跳和脉搏,就是这里。”她摸向自己的正在快速搏动的颈动脉,努力让语气平静下来,“我也拍打他的肩膀确认他是否有自主意识,我怎么喊他都没有回复。这还不足以证明吗?”

    “这只是你在紧急状况下做出的主观臆断。”

    “您在没有完全能力判断的情况下,擅自进行了强力按压,是否超过了您应该承担的社会责任?”

    “什么?”森川葵忍不住提高了音调,听到这样无理荒唐的话,她差点就要拍桌子了。意识到自己有些失去理智,她闭了闭眼睛,想要平复翻涌不停上来的怒气。他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要见死不救吗?是在指责自己多管闲事吗?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不是在做好事吗?自己确实不是医生,自己确实凭借的是记忆与本能,自己确实不能像白石那样给出更专业更有逻辑的理由,那又怎么样?自己因为这些小瑕疵,就要被千夫所指,抹杀一切成果吗?只是因为自己无法对同类的苦难袖手旁观,只是只是因为自己保有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善意,只是不想让自己内心不安——

    她很想现在就大哭一场,跑出法庭,躲在洗手间把所有的委屈和不解发泄出来,或者酣畅淋漓淋一场雨。莫名其妙的事太多了,但理智紧紧扯着她,让她眼睛发涩。法官也催促她赶紧回答。

    她还能回答什么。她还能解释什么。这种在她看来理所当然的问题,这种自然而然的行为,这种应该被提倡的无私品质,居然需要被三堂会审,被一群人煞有介事的评判。

    好荒唐啊。

    她行使了沉默权,保留自己理想的固执,只用眼神表达自己的不满和愤怒。

    这时,白石动了动,替她挡住了来自对面的不怀好意的视线。他从证据清单中拿出几份文件,缓缓站起身,向法官申请发言:“请允许我就此质疑做出说明。”

    白石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而坚定,毫无犹豫和停顿,展现出他的绝对自信:“根据森川小姐描述的情况——无自主呼吸、颈动脉搏动消失——这完全符合临床判断以及相关指南中的心搏骤停标准。在那种环境下,能做出正确判断的非专业人士是十分值得尊敬的!并且更进一步说,做出判断并非难事,真正困难的是拥有采取行动的勇气。”

    他看向原告律师,语气锋利了几分:“而您的主观猜测,才是没有任何根据的不负责任的说法。没有亲历现场的人永远不能体会到那种紧迫感,永远无法理解相应的思考方式,永远无法理解这种挺身担当的勇气。请注意,现场的急救决定,依赖的是当时的表现,而不是事后收治的医学检验材料。”

    “如果您想把新木先生能够活着坐在法庭当成‘急救不必要’的证据,那我只能说,这正是急救成功的结果——而不是其否定。”

    原告代理人不依不饶:“那也不能否认你们确实对原告造成了身体损害。”

    “关于这一点。”被告律师站起身,成竹在胸,“我们主张被告的行为构成紧急无因管理,而非侵权行为。根据民法,被告为使原告能够避免身体遇到的紧急危害而做出的事务管理,除非有恶意或重大过失外,对因此发生的损害不负赔偿责任。正如刚才专家证人所言,被告的救助行为均符合医学标准,可谓完美,不存在任何恶意与重大过失。”

    一时间,法庭上只剩下书记员的键盘声和新木不停把笔拿起放下的啪嗒声。针锋相对的火药味却没有消失。

    “原告有异议吗?”得到否认后,法官沉声说道,“休庭。20分钟后当庭宣布判决结果。”

    法槌再度落下。

    “抱歉。”小小的声音消融在寂静的空气中。

    “你指什么?”律师解开西装的扣子,把自己跌进沙发里,“没什么要你道歉的事。”

    白石把杯子放到她面前,用轻松的语气宽慰:“你没错。我很佩服你在那样咄咄逼人无理取闹的情况下还能保持冷静。”

    “听得我都想给他一拳。我可是学过自由搏击的!嚯嚯哈嘿!”律师站起身来比划了几拳,“小姑娘脾气太好,又有责任感,我能理解。没事的,你刚刚做得对,免得落下什么把柄。”

    看森川依旧耷拉着脑袋,像那朵桌上终于蔫了的非洲菊,白石不知为何也有些难过。感到身侧的位置下陷,她才木木地抬起头。

    “等赢下裁判,我请你吃大阪名物吧——作为感谢。”他从不吝啬自己的笑脸。

    她下意识地推拒,这个时候的表情又生动起来,白石也松了一口气。

    “你做了很多。”他的一字一句都浸润着真诚,“从CPR到那枝非洲菊,从选择律师到寻找证人,你一直在努力。谢谢你。”

    森川葵在眼睛蒙上水汽之前及时低下头喝了一口水。

    “会赢的。”她小声地说。

    “噢!就是这种气势!”

    庭审再开,两人按审判长要求向前。

    “现在宣读判决。”

    白石直视着前方。

    “主文。”

    他无比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那一临界点上,那种悬而未决的、期待中夹杂不安的复杂情感,他竟然觉得有些享受。

    “一,驳回原告全部诉讼请求。”

    听到森川小小的吸气声,他勾起了嘴角。

    “二,诉讼费用由原告承担。事实及理由…”

    他无心去听后续,终于满足地闭上了眼睛,沉醉在余韵中。这可真是ecstasy!

    “法院特别指出,被告勇于作为,恪守善意、冷静判断、迅速应对,其行为不仅符合社会期待,更彰显公民责任与人道精神。若因此类见义勇为之行为而需承担法律责任,势将对社会公众实施急救的积极性产生重大负面影响。因此,本院认为应对本案被告所采取之行动给予充分肯定,并借此鼓励社会各界在类似情形下勇于伸出援手。”

    “闭庭。”

    法槌的声音回荡在法庭中,宣告这场风波的终结。

    “yes!”森川朝身侧的人看去。被她洋溢出来的喜悦所感染,白石也如释重负,发自内心的笑了。

    角落却炸出一声巨响。钢笔被狠狠砸在桌上,笔身和笔盖滑稽地在地上跳动几下,最后划到了他们的脚边。无论是白石还是森川都被吓得一激灵,朝那看去。但这骚动并非新木先生,而是他的儿子。

    他不知从何处出现,揪着他父亲的衣领,声嘶力竭,面容可怖,骂着不堪入耳的话。“早知道会输,你不如那个时候就死了算了!死了我还能拿一笔赔偿金,现在还要我倒贴钱!你连装可怜都做不好!你现在这幅样子还能干什么!我什么都拿不到!你已经没用了!废物!废物!”

    新木先生对此很麻木,像是早已习惯这番辱骂。他被硬生生拽到地上半跪着,很是狼狈。他的右手无力地盖在失去理智的儿子掐着他衣领的手上,另一只手则试图一遍又一遍伸向口袋,呼吸断断续续,面色在几秒内变得灰白。

    电光火石间,白石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他上前推开还在咒骂的不孝子,急忙让新木平躺在地上,解开他的衣领,观察瞳孔和脉搏。

    “打急救电话!”

    森川葵这才找回神智,颤抖着掏出手机急忙拨通了电话。

    “这里是…”她声音在发抖,“这里是地方裁判所,有人…”

    法警也终于赶到,把天伦尽失的人押离了现场。

    新木先生挣扎着想要摸向口袋,嘴巴嗫嚅,像是想要说些什么,白石按下他的手,顺着他的动作从里面掏出了一瓶药,迅速扫了一眼药名。新木先生的目光亮起了一瞬。

    混乱随着救护车的到来而终结。再一次的,森川葵看着白石和新木离去,就像他们的起点那样。

    善良成为法庭上贪婪之人博弈的筹码,金钱与欲望,又把原本应该彼此支持的家人吞噬殆尽。

    她在原地,攥着心口的那片衣料,胜诉的庆幸已无踪迹,而比之前浓重百倍的悲伤包裹了她。

    她不为自己流泪,泪水为新木先生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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