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还挂着半轮红日,街上已热热闹闹地挂起了灯笼,景珩第一次出宫,路边的泥人,摊子上的鬼怪面具,对她来说都是陌生而新奇的。
“前辈。”此时还没入夜,人流尚未织成,街上空了大半,不远处是一个高高的戏台,台子上是几个腾飞的身影,“那是狮子吗?”
“是。”
景珩一路走一路问,有的祁昭见过,有的没有,她心不在焉地踱步,两人慢慢走到了一个僻静地方。
见四野无人,景珩很自然地牵起了祁昭的手,“前辈,这里好安静呢。”
此处是御街上岔开的一条小路,平日里也是热闹的,但今日人群早已簇拥着往那边去了,毕竟燕国传统君上会在上巳节当晚出宫抛洒红钱。
路上安安静静的,两旁的商铺大多关了门,只有依稀几个开着,景珩环顾一会道:“这条街是卖剑的。”
闻言,祁昭才分了些注意出去,果见路边彩旗烈烈,多半写着什么什么剑铺,再见那几家亮着灯的店里都密密麻麻摆满了剑。
剑光凌冽,在黑夜中更是杀气森森,祁昭无端觉着周遭冷了几分。
夜风吹过,送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祁昭眉头一皱,耳边又听到一道微弱的闷哼,“可恶......”
这声音虚弱中又带着几分熟悉,景珩一愣,“这声音好像是酒楼里那个西川人。”
话还未完,祁昭已经找过去了,昏暗的巷子通往深处,尽头是一大摊血,血的中间靠墙坐着一个捂住腹部的女人,一把短剑正插在那里。
祁昭蹲下,先撕下她一截衣摆堵住血洞,莫辞暮意识朦胧,眼前分明看不到人,但身上却像有手在摸索,“我......果然是要死了。”
不过片刻,祁昭就做出了判断,她一时半会死不了,但伤势太重,再让血流下去迟早变成一具尸体。可这种情况也无法报官,景珩偷跑出宫若被认出只会引来祸事。
想明白后,祁昭吩咐道:“你看着她,把银子给我,我去找药。”
夜色又黑又浓,不远处的天被灯笼映成亮色,身后的小巷里藏匿着血色,祁昭心乱如麻,一边怕那叫莫辞暮的女人死了,一边又牵挂着景珩的安危,她步履匆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在临街的药铺里找来了东西。
“前辈。”景珩正用双手堵着女人的伤口,“她晕过去了。”
祁昭在地上放好东西,先喂了她一颗紫金保命丹,丹药入口即化,片刻后,莫辞暮的呼吸有力了几分。
“拿刀割开她的衣服。”
“撕得大些。”
“擦干血。”
祁昭一连串地指使着景珩,在点燃的蜡烛上燎着小刀和银针,红色的火苗燎过冰冷的刀刃,反射出祁昭一双眼睛。
莫辞暮命大得很,吃药后精神了些,竟已睁开了眼睛,她是一个眼神很好使的女人,所以一眼就看到了烛火上凭空晃动的小刀。
“见鬼了。”
莫辞暮觉着自己真要死了,不然怎么会出现幻觉呢?她闭眼苦笑,肚子上的洞里钻进风,风狡猾至极,顺着肝肺钻到心里,把心也搅出一个大洞,“我竟会死在上京......”
祁昭把她放平,让景珩用厚手帕堵住刀口,养在宫里的帝姬第一次见这种场面,紧张地咽了下口水,但手还是稳的。
血已经不怎么流了,不知是止住了还是流尽了,祁昭一手握住刀把,一手摁住莫辞暮,没有犹豫地拔出了刀,血一时喷涌而出,高高地溅在两人脸上,景珩迅速将止血药洒上去,又给莫辞暮嘴里喂了颗药。
失血让莫辞暮神思恍惚,她半阖着眼,望见天上散开的烟火,它们一簇簇地炸开,又很快泯灭,就像她的故国一样,从此化作一段美丽但终将褪色的记忆。
“唉......”她长叹一声,挣扎着伸手抓住一直牢牢护住的包裹,艰难地推到她眼前唯一一个活人身边,气若游丝道,“小姑娘,多谢你救我,我若是死了,这刀便送你了。”
祁昭埋首缝合碗大的伤口,所幸刀口不深,像是匆忙间刺出的,并没伤到要害,若再偏半寸刺进了肺里,那才是神仙来了也治不好。
银针纤细,棉线在皮肉里穿梭,景珩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着伤口被针线牵引着缝合,由衷地发出赞叹,“前辈,你的针线活真好。”
莫辞暮耳朵里已听不进太多声音了,她以为自己命不久矣,便一心一意地交代遗言,“这刀的来历可不小,是我一挚友的姐姐的,她名气大得很,不过你应当是没听过的。”
“吵死了,让她别说了。”祁昭冷冰冰的。
“莫前辈,你不要一直说话了,你这样针线会走歪的。”
“那个道长跟我说往东走,可我一路走到这里,什么人也没见到......”莫辞暮断断续续道,“她大概是个假道长吧......羽斩刀的归宿,怎么能在上京呢?”
针尖剧烈抖动一下,皮肉被划出一道细小的血痕,祁昭深吸一口气稳住手。
“上京,上京,它不会想来上京的。我为什么会相信一个游方道士的话呢?”莫辞暮将这些话颠来倒去地说。
景珩捂住她的嘴,“莫前辈,你不会死的,放心吧,这刀的归宿还是待你痊愈之后自己去找吧。”
穿针引线间,伤口聚在一起,成了一道长长的疤痕,祁昭迅速收尾。
莫辞暮已闭上眼睛,睡过去了,时轻时重的呼吸声显出她的梦并不安稳。
祁昭轻轻放下刀,视线落在莫辞暮手边的黑包裹上,包裹看起来平平无奇,不像装着什么贵重物品,她伸手靠近,又触电般缩回。
蓟国、西川、莫氏、羽斩刀,祁昭想,自己四年没有找出的真相,好像在今日窥见了答案背后的那道细线。
她最后看了一眼羽斩刀,“我们走吧。”
“不管她了吗?”
“伤口已经缝合好了,药留在这里,她活不活得成,就看天意了。”
景珩歪着头,天上刚好绽开一大朵艳丽的烟花,女鬼的身影被照亮,眼里装着她看不懂的东西。
“走吧。”祁昭踏着血走了出去。
她不开心,景珩得出答案,可为什么呢,她不是要积善成德吗,为什么救了人反倒悲伤呢?
远处的亮光、路边的剑铺、头顶的烟花、祁昭心绪烦乱,看什么都碍眼。
景珩低头扫视莫辞暮和莫辞暮手边的刀,脸上浮现几丝深思,这个人或者这把刀,一定有一个是特别的,而且,羽斩这个名字,她总觉着在哪里听过。
祁昭越走越远,景珩追上去拉住她,在她询问的眼神中,取出一方素白的手帕轻轻覆在她沾满血迹的手上,“这里没有水,只好先用帕子擦一擦了。”
绵软的触感拂过手背,白色和红色形成鲜明对比,景珩细细擦过每一根手指,干净的肌肤裸漏出来,鲜血带着其他的一些东西一起离开。祁昭静静看着,过了短暂又漫长的一段时间后,她手指微微动了动,心也静了下来。
前尘种种,皆如烟散,今日不过遇见一个奇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