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毒。
一种由细菌感染引发的急性皮肤病症，表现形式为皮肤表面出现水肿性红斑，一般不会致人死亡，但在自身免疫力缺陷情况下可能引发多种并发症，严重时危及生命。
当叶隐青的脚踩进积水里，浑浊的滞水刚浸透鞋面的刹那，许多年前看过的一段话遂然跳进脑中。
她的动作因此停顿一秒。
豆大的雨点却不会停止下落，当水珠浇在头顶的时候，她的手指上还残留着玻璃冰冷刚硬的触感。
叶隐青抹了把脸，顺便抹掉脑海中那些不合时宜的思绪。
离开这里，然后再……
身后传开清晰可闻的争吵喝骂，面包店里的人好似终于活了过来。
叶隐青没多加犹豫。她顺着来时的街道往前抢了几步，就将身子一转钻进巷子里。
路口有警察系统的监控，以这副面貌出现在监控画面里显然会带来一些麻烦。在见到男友之前，她不希望有任何事情对会面造成不可逆转的影响。
又绕过几栋楼，叶隐青在两栋楼之间有蓬布遮蔽的地方停下来，背靠着紧闭的卷帘门，缓缓平复呼吸。
该庆幸锈城人对于雨水的的厌恶，一路行来叶隐青没看见一个人。小巷里几乎不会有监控，她这副变态杀手一样的形象所带来的影响能降至最少。
“半个小时，”神经跳动，忽然有新的消息传输成信号，“每过半个小时给我发一条消息，直到你平安到家，至少这样，你死了我还能知道什么时候来给你收尸。”
收尸？
锈城是一座布满涂鸦的城市。
此时此刻红与黑的颜色糊满她面前的墙，挑起的眼，错位的眉，怪诞如尸体的女角色脸上每一根线条都张扬到肆意。
好漂亮。
叶隐青盯着那张脸瞧了好一会，直到把那些颜色完完全全吞进眼里，延展开的思绪才如毛线一般被骤然扯回。
她看了自己沾着血点油脂的手指，它们虚握着空气，可表面却黏腻到像是抚摸哺乳动物腹腔的肌理。
叶隐青在裙摆上擦了擦，伸手去接檐雨。
她觉得自己其实不太需要对方好心提供的服务。
在现行的主流科学理论里，所有物质都可以被拆分，所以组成这具□□的夸克和电子，与组成其他物质的也不存在本质的区别。
但毕竟是一番好意。
塔罗斯生物科技公司出产的元件可以将思维转化成信号，从而链接人脑与机器。叶隐青关闭了对外输出的阀门，只留下有关对方的单向通道。
这意味着，她的想法无法转化成旁人可见的神经信号，她需要打开包，拿出手机再给予回复。
“？”另一头的人显然不是一个安于等待的个性，“我知道你看了，回个消息。”
叶隐青又擦了一遍手，才把包里的手机拿出来，她回了个代表同意的手势：“晚些聊，两点见面，我要换一身衣服。”
以这副面貌进入酒店显然不现实。
她会在出现在酒店大门前的一瞬间就被保安驱赶——或者更糟，被热心群众扭送至警局，尽管在面包店的争端中她是全然的受害者，但她难道要在警局和男友见面吗？
那样的初见方式太糟糕了。
叶隐青无法接受。
她无法忍受残缺。
小腿上的伤口并不深，但还在流血。叶隐青盯着淌到鞋袜上的红色一线，又抬头看了眼来路上无数的水洼和涟漪。
面包店里产生争端的两方不会那么快追来。
叶隐青把手机放回包里，抽出纸来擦了擦脸和身上的污渍。她吞下颗特效药，简单处理了下伤口。
抬手取下低头时勾在耳环上的头发，叶隐青思忖着，如果她要杀一个人……
不，如果她成为面包店这场争端的执行者，她会将每一种可能性都考虑完全，敌我的对比，盟友的反复……麦克至少该给自己留个后手。
但她不是麦克。
“……你有些过于郑重了。”消失一会的信号再度出现，“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什么？
叶隐青眨了眨眼，才意识到她是在回复自己之前的消息。
衣服。
对，得换身衣服，再洗个头发，她的脸也脏了，假如——
谁？
没有谁。
篷布下的角落里窜过一只老鼠，叶隐青收回目光，远方的乐声渐息，雨也小了下来。
也许过不了多久，街上就会出现新的行人，流浪汉也会在矮屋暗巷中徘徊，这里毕竟不能久留。
锈城一定有能够处理脏事并对此不闻不问的黑店，那个面包店老板应当就是一个，可是叶隐青要怎么在短时间内再找到一家？找到以后直接冲上去吗？她这样子难以遮掩，他们也不是慈善家。至于正常的服装店——这里有正常服装店吗？
她换了口气，按了按发僵的腿，目光在栖身的角落里搜寻，也许她能找到一件外衣……
叶隐青目光定住。
她看见女孩出现在另一头的巷口。
堪堪才到她腰那么高的小女孩有一头浓密卷曲的长发，但最吸引叶隐青视线的是那双眼睛，眼头圆钝，眼尾下压，这让她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无害的草食动物。
她也的确像动物一样，贴着墙，一步三顿，小心而缓慢地向她靠近。
“谢谢你。”
叶隐青首先看了眼女孩身后，发现那里空无一人，便转过目光估量着下两人的距离，意识到她当真是冲着自己来的以后，叶隐青转身就走。
然后她听见道谢。
“等等！”
身后的脚步骤然急促。
叶隐青听着声音，在她靠近时侧身躲开碰触，居高临下地看着挡在她面前的女孩。
这是个麻烦。
她不喜欢麻烦。
她换了个方向，手表轻轻震了一下。
是她定下的闹钟还是……他发来了消息？
叶隐青没去看。
当务之急是摆脱这个女孩。
她能找到她，意味着他们也能随时找到他。何况与只是经过的叶隐青不同，不管女孩是被有意还是无意驱赶进面包店的，无论先前发生的那一场小爆炸和她有无干系，都意味着这个女孩是那场争端的起点之一。
如果将制定一场计划比作织锦，制造者会漫不经心地拍去浮灰，而会认认真真剪下线头。
她不愿意卷入任何无意义的争端。
“姐姐我能帮你！”
叶隐青的步速加快了些。
“姐姐你有很重要的事吧？可是你不能这个样子出去，麦克，就是那个大个子已经死了，他的上线一定会非常生气，姐姐你要是被他们找到会有很大的麻烦。”
“我知道一个地方，我可以带你换一身衣服，只要你能带我，不，给我、给我你一只耳环就够了。”
叶隐青的脚步慢了一瞬。
金匠大师艾丝特.莱斯利的封山之作，她想，她的眼光当真不差。
“只要一只耳环。”女孩快跑两步又一次挡住她，她的视线从叶隐青的耳坠挪到她脸上，在看清她的神色后放轻了声音，“或者别的什么，都可以的姐姐，菲比阿姨的大门用了防弹玻璃和最新的智能锁，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解开它的，但是姐姐你走的时候没有把那扇门甩上，你可以把它关上，但是你没有。”
那个啊。
联邦顶尖的科技集中在首都，首都顶尖的科技集中于阿卡娜和塔罗斯，作为研究所的继承人，作为公司的股东之一，她有足够的能力弄到它们的最新研究成果。
也许菲比的大门在锈城已经算得上最好的一批，但与联邦的顶尖产品相比，就有些不够看了。
“如果你觉得我救了你。”叶隐青没为她解惑，她只是问，“为什么还向我索要报酬？”
小女孩抿了下嘴巴：“一码归一码。”
叶隐青笑了一声。
女孩看起来却有些着急了：“我不骗你姐姐，你救了我，至少这次我不会害你——何况今天还是敬神日，欺骗、隐瞒、谋杀、暴力，没有人会在今天干这些。”
面包店里你死我活的争锋相对，让这句话显得像个笑话。
叶隐青停下脚步问她：“面包店里的那些人？”
小女孩也沉默了。
叶隐青不用她回答，也没尝试从她身边经过。
锈城的巷子四通八达。
再无能的人也能在这里找到一条出路。
叶隐青已经看见不远处的的铁架上挂着浆好的衣物，那似乎是个洗衣店的后院，只是不知道遭了什么变故，让主人连洗好的衣服都来不及收拾。
锈城的雨带着腐蚀性，短棚下的衣裤看起来尚且飘逸。
她猜测今晚的主人——假如还活着的话，一定会难过。
但钱财，一些超过衣服本身价值的钱财或许能够弥补这种难过。
如果弥补不了……
叶隐青想，那她也只能表示遗憾。
雨停了，远处呼声又起。
太阳从云后露出半张脸，巷里的每一个水洼都沉着碎金。
她想起三天前夜里与他的那场对话。
——“我想见你。”
——“……可以吗？”
……
——“四月三号吧。那天是锈城的‘敬神日’，人们约定不会欺骗和伤害彼此。下午两点开始会有浩大的游行绕过全城。”
——“我们在神像下会面。”
“是，神灵保佑。”
稚嫩的童声偏在此时回答。
“所以他们都会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