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可有被吓着?”
唐乐羽低声询问,眉宇间隐着关切。
“此等酒色之徒,你往后再遇着,只管绕道便是。”
甫一落座,宾客如潮水涌来,寒暄问候,络绎不绝。
话间少不得引向棠溪昭。唐乐羽不厌其烦,一一为之引荐。
“阿昭,”待人潮退去,他倾身凑近,压低声音,“在这等人跟前,你非得顶着个官家贵姓,才能避去寻常姑娘家的无妄之灾。”
棠溪昭仍捧着那碟松子仁,指尖慢捻,优哉游哉,往嘴里送了一颗。
“原也知晓,与这些人待在一处,本就是自寻麻烦……”
“先前劝了你的,裘府这寿宴,大可不必来……”
“小五寿辰难得邀我一回,岂有失约之理?”
唐乐羽斟茶的动作一顿,碧绿茶汤注入瓷盏,腾起袅袅热雾。他放下茶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大芋头……东郊那边儿,可理出些眉目了?”
这段时日,两人因着东郊的事儿,几乎日日碰面,棠溪昭依着吴素经手的事务,旁敲侧击问了阁中不少灼女。
冲天大火过后,吴氏宅院只剩焦木残垣在风中呜咽。
唐乐羽带人多番搜查,最终在灰烬深处,翻出一枚沾血的燕尾镖。
“工部那帮人胆小如鼷,起先只说制法怪异,查无可查,只得请闻叔出面……方才撬开了口。”
唐乐羽愈发小声,凑得更仅,温热气息几乎拂过她耳畔。
“我将那镖带回府中,让娘亲也掌过眼……确凿无疑,乃乌念堂所制!”
仿若冰锥贯顶,棠溪昭手心一颤,抖得碟中松子仁簌簌洒落几颗。
“而且镖身沾着相当怪异的剧毒……”
棠溪昭只感喉咙发紧,凝了凝神才发得出声音。
“怎会?乌念堂不是早已……”
康宝六年,乌衣害主,戕虐东宫,九族尽诛!
乌氏一族,秘法制器,削铁如泥,尤精暗器,凡镖过身,毒洇肌骨,不留二时。
早年间得以重用,康帝为其特设铸兵司,专为皇亲贵胄与显赫权门锻造杀伐利器。
也正因这场乌衣之祸,棠溪昭与自己的父亲,阴阳两隔。
“也曾疑心是他人仿冒,”唐乐羽目光沉晦,似有千钧重,“但想必阿昭你也清楚,凡乌念之器,天下独绝,其形其质,其毒其锋,无人可仿!”
连日来,将吴素的生平事迹翻得滚瓜烂熟,当下逐一回忆,觉不出哪处能与乌念堂有其牵连的痕迹。
“现下只查出这一条线索,”唐乐羽语声变得艰涩,“倘若吴氏当真牵涉其中,此事怕是……”
棠溪昭自然知晓其中利害,循着“乌衣”旧案查下去,一旦风声走漏,重则满门抄斩,鸡犬不留;轻则项上人头,滚落尘埃。
那是闻予濯和皇后娘娘齐力联手,都难以兜住的泼天凶险。
除非……另辟蹊径,再择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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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将军,请择逐功令。”
裘府婢女端着鎏金方盘,盘中金令牌列如鱼鳞,牌面阴刻数字,寒光流转。
唐乐羽脸色倏沉,如罩霜雪,冷声拒绝,“不必!”
婢女欠身退下,转向他席宾客。
棠溪昭这才惊觉,不知何时冒出十数名婢女,皆端着金令牌,悄无声息穿梭其间,正一一请那些高官巨贾择牌,不乏欣然挑牌者,亦有惶恐婉拒者。
“那令牌……作何用场?”
唐乐羽目光躲闪,不敢看她,双唇紧抿,沉默如铁。
“各位大人!!吉时已至——”
裘府管家立于堂中,高举令牌,声如裂帛,满堂喧嚣戛然而止,目光如箭,齐刷刷射向他。
“逐功赛启!猎场雅座皆齐备,恭请诸位贵人移步高台观赛!”
二人并肩而行,唐乐羽始终缄默不语,脸色凝重得似要滴下水来。
棠溪昭见他如此,纵有千般疑虑,也只得按下,脚步被周遭兴奋的议论推搡着向前。
“依我看,这回头功该是裘三少爷莫属!”
“但周世子的身手很是了得啊……”
“前些日子听人说,裘三少爷闭关苦修,武艺怕是精进了不少。”
“裘三少爷持的几号令?今儿我带的三千两都押他!!”
“周世子往年一马当先,稳打稳扎,还是押他稳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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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府占地五百余亩,大半划作演武之场。
其中一处,高墙森然围砌,墙头密布倒刺铁刃,刃尖幽绿,显是淬毒。铁蹄常年肆虐而过,墙根早已寸草不生。墙高数丈,人若跌落,断无生理,定是脑浆迸裂,肝肠涂地。
高台之上,肃影端坐。
棠溪昭隔着攒动的人头,将其一眼认出——是她曾借着花枝月色,日夜描摹过的身影。
“诶!那不是摄政王吗?!”
宾客们朝闻予濯蜂涌而去,争先恐后行礼攀话。
叽叽喳喳仿若夏蝉钻进耳中。
棠溪昭低垂眼眸,指腹缓慢地摩挲着茶盏边缘,心想他们在朝堂之上是否也如此聒噪,闻予濯向来喜静,日日也要受此荼毒吗?
一丝目光,忍不住悄然飞掠望去——后者好似就等着她一眼垂青。
四目相接的刹那,闻予濯唇角微勾,漾开一丝暖暖的笑意。
棠溪昭心头一跳,慌忙垂下眼眸,故作镇定抿了口半凉的残茶。
唐乐羽被几个同岁的世家子弟拉到一旁叙话。
不知在说些什么,都频频转眼瞟她,脸上挂着心照不宣的促狭笑意,唯有唐乐羽,红脸挠头,活像个喜宴上的腼腆新郎官。
裘五仍在午枕,在场的除了那俩人,再没有相熟的面孔。棠溪昭着实不得趣味,只好闷头对付糕点,等一盘现了底,唐乐羽这才回座。
面上飞着几许绯红,尚未缓过劲来,一时间竟没有与她搭话。
下注的宾客们闹哄哄挤作一团。
“听我的!都押裘三少!!”
“押!倾囊押上!今日定翻个斗金满怀!”
提声高喊的多是武弁豪商,声如洪钟,唾沫横飞。文官们矜持些,只是吩咐随从挤这一遭。
唐乐羽假意咳一声,清了清嗓子。
“阿昭……可是极爱这海棠糯米团子?我让人再与你添一盘来。”
“不必了,”棠溪昭摇头,“我只是……”
话说一半,忽有婢女端着几盘糕点上前,“唐将军,棠溪姑娘,刚蒸的新鲜点心,请慢用。”
每至宴席过半,佳酿换盏,酥点替新。
怎的这个时辰就来了?
唐乐羽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并未问出口。
婢女倒也有些玲珑心思,一边布碟一边解释,“是摄政王方才尝了,赞这海棠糯米团子滋味甚好,陈管事便紧着吩咐厨下又蒸了些送来。”
微微颔首,唐乐羽瞟了眼毕恭毕敬的婢女——扎着双髻,唯露右耳,再定睛细瞧,原是仅有一耳。
但凡棠溪昭喜欢的吃食,无论有多金贵,闻予濯以往都会为她备上双份。
“棠溪姑娘……”
思绪收拢,棠溪昭转头看去,却是面带焦色的彩墨。
“棠溪姑娘,小姐现下醒了,正急着寻你说话呢。”
“那我……”
棠溪昭说着便要起身,鼎沸人声倏尔一静,如沸汤入冰湖。
高台东西两处首座,西首端坐闻予濯,东首,坐下了一位华服老者。
矍铄有神,白发霜鬓,面皴如树皮,目光似鹰爪,缓缓扫视全场,带着无形的威压。
唐乐羽见状,暗叫不好,连忙开口催促,“阿昭,你快些随她去吧,莫让裘五小姐久等。”
棠溪昭匆匆下了高台。
鼓声乍起,四面齐奏,如闷雷滚地,响了好一阵儿,方才止歇。
彩墨领着她走得极快,棠溪昭不敢怠慢,紧紧跟上。
走出老远,裘府管家那拔高了的、带着亢奋的嘶喊仍清晰传来,穿透鼓声余韵:
“吉时至——天门开!群雄逐功——夺獒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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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包铁巨门在刺耳的“嘎吱”声中缓缓洞开。
两队披着轻甲的裘府私兵,如驱赶牲畜般,将几十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囚犯驱赶至场中空地。
囚犯们茫然四顾,眼中满是惊恐绝望。
随之一声嘶鸣,铁蹄飞踏,骏马并驰,世家子弟,手持兵刃,长戟短剑,刀斧鞭锤,各泛冷光。
为首的裘三昂头挺胸,满脸神气,用余光睨了一眼身边的周提。
““周世子!今年这头功,本少爷可就不客气了!老太爷许下的彩头,我拿定了!”
“呵,”周提不禁冷笑,手中长枪随意挽了个枪花,“这场上刀剑无情,三少你可要当心,莫要再摔断了腿,白费了续筋接骨的灵药!”
去年的逐功剿猎,裘三坠马断腿,在府中修养了近大半年,期间没有片刻消停。
屋里的珍玩器皿,院里的花木虫鱼,乃至服侍的小厮婢女,无不成了他发泄戾气的对象。
坊间更有传言,有个名唤晓娥的婢女,因不顺裘三之意,被施以幽闭之刑,剜目砍腿,扔到西郊破巷,任由成群的乞丐糟蹋至死。
裘三瞥见管家站上高台,即刻抽出佩剑,攥紧缰绳,蓄势待发。
反观周提,手握长枪,姿态松散,神情自若,俨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周世子,刀剑无情亦无眼,但你可要好些睁大两只眼!边塞舞娘娇得很,待会儿若是被人乱刀砍死,无福消受,可真就不值当了!”
“明刀易躲,暗箭难防……”
阴鸷诡异的笑意自周提眼底划过,“裘三少,你还是先顾好自个儿的小命吧!”
裘府管家眯眼看了看日头,自袖中掏出一面赤色小旗,猛地向下一挥!
守在大锣旁的壮硕士兵,立时抡圆了膀子,巨槌卷着风声,狠狠砸向锣心——
“咣——!!!”
锣声震天,绕而未散。
裘三早已按捺不住,锣响瞬间,猛夹马腹,如离弦之箭率先冲出!周提与众人紧随其后,霎时间蹄声如怒涛奔涌!
蹄声浩荡,囚犯们如炸锅蚂蚁,哭嚎着四散奔逃。
手起刀落,血柱迸溅,裘三率先砍得一颗头颅。
高台四周,鼓声顿起,拢天罩地。
计功员们沿边肃立,面前挂着“叁”号逐功令的人,饱蘸朱砂,在簿子上重重画下一道刺目红痕。
座中喝彩声骤然炸响。亦有人面怯难堪,坐如针毡。
唐乐羽猛地闭上双眼,眉峰如刀,紧锁成川。手中杯盏顷刻捏成碎片,鲜血顺着指缝蜿蜒流下,滴落在华美的暗色织锦桌布上,无声浸入不见踪影。
逐功猎手的兵刃五花八门,“猎物”的死法各不相同——
削颅劈身,断喉斩腰,长□□瞳,铁蹄蹬碾……
残肢遍地,血柱飞溅,助纣为虐的鼓声未曾停歇。
哀嚎凄厉,杀耳撼心,上天垂怜,洒雪为作买路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