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那性子,是块宁折不弯的硬骨头,他认准的道儿,便是天塌地陷,也休想叫他回头。”
“府中上下有胆子忤逆太爷的人,单单只他一个,他俩就是天生的不对付……”
裘五捧着袖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炉身,说了好一阵儿还不见停。
她向来钟情诗书墨宝,对来来往往的俗人兴致乏乏。
唯独谈起那倒反天罡的四哥,才一反常态,话头不止。
今日也是午枕时梦魇惊醒,这才急着将棠溪昭寻来。
“太爷嘴上骂得震天响,但从不曾让四哥吃苦头。只有那一回,动了真格的家法,几乎要了四哥半条命去……”
“四哥年少离家,起初几年,尚能辗转打听到零星消息。再往后,真就音信杳然,太爷遣人踏遍了康国疆土,也是无迹可求,若非每年我生辰那日,门房总能发现他悄悄送来的生辰礼……”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才免了我日夜悬心,胡思乱想。”
“唉,”一声幽叹,如秋叶坠地,“不知他现在何处,可也寻得一位嫂嫂相伴?孤形吊影终究是凄清了些……”
说到此处,裘五伤情不已,一时间凝语哽咽,泪水链链如梨雨。
棠溪昭抬袖为她拭泪,温言抚慰道,“我虽从未见过你四哥,但依你所言,他定是个自食其力,百折不屈的主儿。身怀本领又有气性的人,无论在哪处,都会寻得自己的一片天地……或许,哪一日就带着妻女,回来探望于你呢。”
“回来?那倒是不必了,省得又被太爷扣下,院子不许出,饭也不给吃。”
裘五轻声一叹,回握住棠溪昭暖烘烘的手掌。
“只是惦记着他过得好不好,能否避得风雨,丰衣饱食,身边有无称心的人照拂……”
“你啊……”
棠溪昭无奈,故意捏着嗓子,试图发出细声软气的音腔。
“我四哥武艺高强,仁心妙手,老天爷定会好生眷顾他的!”
裘五被她怪声怪腔逗得“噗呲”一声破涕为笑。
棠溪昭紧着揶揄她,“这话难道不是你时常挂在嘴边的?”
裘五嗔笑着甩了甩帕子,“我哪里是这样说话的,活像个小妖精,可不许诬赖我!”
复如往常音色的棠溪昭盈盈浅笑。
“你那四哥有多少能耐,你是最清楚的,即便只身一人闯荡江湖,不说混得风生水起,但衣食无忧,自在安然,总是毋容置疑之事。你莫要总是郁郁忧神,再伤了身子,恐让你四哥惦念。”
裘五连连点头,心下宽慰许多。
忽见彩墨掀了暖帘进来,说是鸣蓉郡主带着一众贵女登门,亲自前来送礼。
“鸣蓉师从多位画圣,十来岁便已是丹青妙手,如今画工更是精绝。你眼锐心慧,鉴墨赏画的功夫也是一流,不若与她见见?毕竟人生在世,知己难求嘛……”
棠溪昭忆起父亲生前,确实提过一位郡主,年纪轻轻却画技卓越,不过身患怪疾,深居简出,鲜少在人前露面。
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好奇,正待应允,又见一婢女匆匆入内,乃承骠骑将军之意,来请她速回相商要事。
棠溪昭只好暂别裘五,随那婢女撑伞引路,往高台的方向行去。
与来时并非同路,途径一片园子,开了几树早梅,乱黄点瘦枝,泠泠而孤峭。
地上散落着断枝,棠溪昭拾起一截,细细端详。
“这虎蹄腊梅移入园里两三载了,今年倒是头一遭开花呢。”
“哦?倒让我赶上了……”
棠溪昭侧眸轻笑,看向为她带路的婢女——双髻发旁,唯一只右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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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号逐功令之下,朱砂横布,如血染满页。晶白雪子飘于其上,好似被烫化一般,顷刻溶为一点水迹。
高台雅座,静如满弦弓,鼓声顺势停歇。
铁蹄疾窜,怒踏雪泥,残尸漫地,腥风冲天,独剩一女娃呆愣于场中,脸面混着血污和泥浆,看不清眉眼。
彼时,裘三与周提各居东西侧角,余下贵家子弟不敢有所动作。
两人目光隔空一撞,几乎同时,驱马疾驰,如离弦之箭冲向女娃。
逐功围猎,本该骑乘同等马匹,然裘三此番偷偷换了上乘良驹。
“周提!头功非我莫属了!”
最后的猎物近在咫尺,裘三狞笑不止,两颗瞳仁因兴奋而急剧扩张。
缰绳一勒,手腕飞转,锋利剑刃劈开雪帘,削向女娃脖颈!
“噔——!”
一声刺耳锐鸣。
裘三甚至都未看清是何等神兵利器,手中长剑应声寸寸迸裂,碎铁纷飞!臂腕剧震,麻痛感攀上整条手臂,耳边铮鸣犹然未消!
然而,除去他,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了那支神来之箭。
不失毫厘,肃声破风,势如劈山。
裘三勃然暴怒,狂挥着残存的剑柄,疯狗一般朝空中嘶吼。
“哪个瞎眼畜生放的箭!给本少爷滚出来!!”
再欲吼骂,东南角惊现一点银光!
裘三心头警兆狂鸣,慌忙倒身闪避,仓促间竟失了平衡,“噗通”一声狼狈地栽落马下,啃了一嘴腥膻泥雪。
裘三双目腾焰,气急败坏从地上爬起,“呸”地一声吐掉嘴中污秽。
正是此刻,自高台东南角飞下一道碧青修影,如孤鹤掠雪。
待看清来人面目,裘三更是气血翻涌,恨意滔天!
“下贱野种!今日定取你狗命!!”
裘三飞身而扑,双掌翻飞,招招阴狠毒辣,对方身形灵动,仅防不攻。
宾客们面面相觑,对这突生的事端惊疑不定。
裘老爷子端坐主位,面色沉静如水,身旁的管家亦是神情自若,仿佛眼前一切早在预料之中。
本已勒马停在半途的周提,见二人缠斗得难舍难分,眼中精光一闪,于是猛抖缰绳,再度策马,直奔向呆愣的女娃!
眼看只余几步之遥,高台落下一片压抑的惊呼。
周提下意识抬眼望去——
丽影飘然,盈若翩跹。
东侧雅座,唐乐羽身形猛震,霍然起身,跨步而迈,恨不得一步飞落,不料却被人拦住去路。
“唐将军且慢,摄政王有请。”
面色不虞地低头看向来人——
正是方才端来糕点的独耳婢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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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枝横举,凝眉厉眸,身着苕荣色斜襟小袄的棠溪昭,似一株灼人的焰色梅花。
红缨枪收束在手,周提勒马停步,脸色阴沉,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阻他夺魁的女子。
见她面颊丰润清丽,亭亭不掩英气。
似有女子的柔情绰态覆作皮肉,男子的轩昂龙姿淌作骨血,两相养和,阴阳交汇,才生出她这通身的不凡气派。
而周提只在乎她含春泛桃的面容与身前鼓鼓的一双峰峦。
只消这两样,足以叫他忆起此女身份。
当初在珏山没吃到嘴的肉,日日夜夜都惦念得很,如今送上门来,岂有不食之理?
周提忽地仰头,望向高台,挑衅一笑,恨不得将心中邪念,一股脑铺在尊贵无匹的摄政王面前。
“吃不到鲜嫩的,总归还能尝尝你剩下的!”
腌臜歹意蠢蠢欲动,紫免胎记更显阴毒,周提将目光落回自投罗网的猎物。
“小娘们儿,我劝你还是识相点,这可不是你那细胳膊细腿能掺和的事儿!”
他可不似裘三那般莽撞冲动,总得装模作样演一会儿。
棠溪昭双唇绷直,蓄积的怒意逼红眼眶。
正可谓一将功成万骨枯!
裘老一生骁勇善战,儿孙亦成边塞魂。
饮血断颅,疮痍满目,哀鸿遍野,应是多番亲历。
万千英魂,护一城灯火永盛,百姓才得以安度春秋。
这些以命换来的命,此刻却被用来寻欢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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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救我!!”
清幽香气唤回小女娃的神智,浑身沾满血污与泥浆的她,奋力扑向棠溪昭,枯瘦双臂紧抱住她的腰际,洁净小袄顷刻污迹片片。
“姐姐,救我……救救我……”
惊惧的孱弱躯体抖若筛糠。
棠溪昭低头,敛去眸中凶意。轻抚女娃杂草般的头顶,声音温柔而坚定。
“莫怕,躲到我身后,我一定救你出去。”
女娃对棠溪昭的本领一无所知,但对她说的话总是深信不疑。
并且,往后年深岁久,亦是如此。
女娃听话地撒开手,踉跄地往后退出几步,蜷缩在棠溪昭身后。
周提不禁冷讽而笑,“痴人说梦!得罪了裘老爷子,你即便是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妄图救人?”
“天公自有定数,王法自当……”
“既然你存心找死,休怪我心狠手辣!”
周提猛夹马腹,铁蹄疾飞,红缨枪如毒舌出洞,直刺棠溪昭心口。
棠溪昭凌空翻腾,衣衫掀雪粒,点踩杆身,梅枝朝周提面中劈去,后者斜身闪避。
竟不知怎的,那细脆梅枝如韧柳劲鞭,随影而动,抽得颊侧连着耳骨生疼,瞬留一条刺目红痕!
不待周提痛呼反击,棠溪昭自他头顶跃过,落于马背,曲指似爪,抓向后颈要害。
周提心惊,踢去马镫,脱身跳马,脚跟甫一落稳,一记凌厉如斧的劈腿,狭着风雷之势。
仓促间,紧忙提枪横挡!
“咔嚓——!”
一阵令人牙酸的断裂脆响,红缨枪断为两截,周提双臂如遭雷劈,虎口崩裂,趔趄退出数步才堪堪定住身形。
棠溪昭宛若飘羽,从容落地,梅枝平举,花瓣颤落。
周提羞怒交加,愤然将手中断枪掷于泥泞之中,双拳紧握,骨节爆响,正欲再次猱身扑上,高台上却陡然爆发出一片更大的哗然,如沸水炸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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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而去。
裘府管家领着两队身着盔甲的府兵,正朝东南角疾步围拢。
原是灰头土脸的裘三,已被人踩在脚下,如脱水泥鳅,只一昧徒劳扭动身躯。
众人纷纷聚焦这边动静,异变再生!
一点阴冷银光悄无声息闪现,一支淬毒利箭,撕裂空气,直向女娃射去!
死亡的尖啸倏然止住。
箭镞停在女娃心口两拳开外的位置!
女娃惊恐地瞪大了双眼,甚至忘了呼吸。
原是电光火石间,一只素白手掌稳稳攥住夺命箭矢。
棠溪昭目光冷冽如冰,手腕略一运劲,箭杆“啪”地一声在她手中断作两截。
与所有宾客们一样,起先周提的心思也聚在东南角。
箭矢破空而来,余光只瞥见一缕淡影快逾鬼魅,再定睛看时,女子已低身稳停,单手攥箭。
棠溪昭将女娃严严实实护在身后,抬头望向毒箭袭来的方位——幽暗处,又现一点银光,却随即迅速隐没,仿佛从未现过。
紧接着,唐乐羽魁梧的身影冒出来,两人遥遥相望,他朝棠溪昭微微颔首,以示安心。
而此时,他的皂靴边倒着个蒙面暗卫,散落在地的羽箭之上刻着【裘】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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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狗东西!有种……有种放开老子!再……再战三百回合!!”
被踩在泥泞中的裘三,艰难地扬起沾满污泥的下巴,龇牙咧嘴,含糊不清地咒骂着。
交手时被绊了不少跤,现下齿缝里都沾着腥臭雪泥,踩在他背上的皂靴,靴面以银丝绣着竹枝飞叶,在寒冬飞雪里更显凛冽。
“回来送死还敢惹爷?今日……今日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求……啊啊啊——!!!”
皂靴靴底踩着裘三肩膀的血口,缓缓地、重重地碾磨了数圈。
“你!裘!裘……你!”
“怎么?想求我?”
分明嗓音温润平和,却似料峭春寒刮人心。
男子唇角微勾,脚下劲力浓胜,玩乐戏谑似的再度狠碾,似要将其肩骨踩碎一般。
裘三疼得鬼咤狼嚎,拼尽全力挣扎欲起,瞬间又被踩回地面啃一嘴污泥。
幸得裘府管家领着府兵赶到近前,不紧不慢地作揖行礼。
以便全场都听得清楚,特意拔高了声音。
“老奴恭迎四少爷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