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福殿那胡天胡地的闹剧,最终还是交与刑部查彻。
娘俩坐进茕阁的马车内,没等李江花开口责骂,棠溪昭不打自招,拿出吴素的灼焰腰牌,将那夜东郊黑衣人,以及唐乐羽辗转查到的蛛丝马迹,尽数坦白相告。
“乌衣堂?”
本在气头上的李江花,倏然泄去怒火,若有所思地翻看着腰牌。
“若与乌衣堂有牵扯,这事儿就说得通了……”
棠溪昭疑惑地盯着自家娘亲,但后者似乎没有半点解释的意向,俩人眼神来回拉扯好几轮,李江花才轻叹一声,不情不愿地开始回忆。
“我与你爹和离之前,茕阁的灼焰腰牌皆由乌衣堂铸造,堂主是一双聋哑夫妇,膝下育有一子,两岁那年被山贼捉走,是我带着几个灼女给找回来的。后来他们能主掌铸兵司,我和你爹从中帮了不少忙……”
说到这,李江花屈指揪住女儿软润的脸颊,“你小时候打坏天宝堂的一件瓷瓶,可还记得?”
“记得……”
那年闻予濯头一回带她进宫,面见康帝康后,逛了嫣红姹紫的御花园,吃了御膳房的点心,去天宝堂被迷昏了眼,冒冒失失撞倒仅此一件的稀罕物。
“那玩意儿也是托他们修补好的,这样的手艺,全康都只有乌衣堂才拿得出来!平日里互相帮衬,逢年过节也会一同吃饭喝酒,你跟他们家那小子还玩过几回,豆丁大点的小哑巴,总拖着两管清鼻涕,跟在你屁股后边儿,虽算不得聪明伶俐,也算乖巧讨喜,只可惜……”
神色忽变的李江花,止住话头,眼底不禁浮现出万千哀思。
棠溪昭识趣地噤了声。
她确实记得儿时有过一个小哑巴玩伴。后来,人不见了,问起爹娘,只道是举家离了康都。
茕阁有着成群的姐姐妹妹,再加上闻予濯这号人物,随着年岁增长,有关小哑巴的回忆,便被积年累月的尘屑渐渐掩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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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跟刚踏进茕阁,乐不可支的瑞婶直喊炎房来了人,催着快去见一见。
李江花问是谁,瑞婶只说见了就知道了,还叮嘱棠溪昭也一并跟着去。
刚走两步,潘婶提着药盒迎面而来。
“小翦半个时辰前把那小丫头送回来了,宋丫头已带她去了你房里,说要再泡个药浴就能好利索,我送完药得再去烧些热水。”
棠溪昭连道了几声谢,这才和娘亲赶着往炎房去。
临近到时,一个念头恍然击中她,步子顿时迈得飞快,急匆匆推门而入。
果不其然,执笔管事正提壶为李六慈斟茶,旁边还坐着无所事事的宋云露。
随后赶来的李江花,又惊又喜,抓着李六慈上下左右,仔仔细细瞧了好几圈,默默地红了眼眶。
她的另一个女儿,吃穿用度从来不逊于棠溪昭,甚至对其更为耐心体贴。
倘若俩人一同闯了祸,李六慈领的责罚也会削减许多。
依李江花的话来说,“那小妮子皮糙肉厚,身板牢实得很,多罚点不碍事儿!”
每每这个时候,李珈就会争几句,“谁家小姑娘不是细皮嫩肉的?难道只有阿慈是水做的,阿昭就是石头做的不成?”
“再贫连着你一块儿罚!”
棠溪昭被接去闻府后,几乎未再被自家阿娘罚过。
暗中监督的灼女,时常上报她在闻府如何恃宠而骄,睡到日上三竿,懒怠练功。
又如何在南街胡吃海喝,骑在闻府独苗儿的头上作威作福。
即便李江花亲自杀到闻府,也有层层坚实的盾墙护着棠溪昭。
尚且不论永远向着她的闻予濯,光是闻父闻母都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最靠谱的当属闻太爷,无论辈分还是架势,几句话就能“劝”住暴跳如雷,欲手刃亲女的茕阁阁主。
当年怀山雪夜失踪,棠溪昭回到康都后,以为阿娘又会攥着鞭子,凶神恶煞冲来家法伺候。
心惊胆战大半天,后来才被元霜告知,说是有个灼女染了风寒,高烧不退,李阁主在塌边守了两宿没合眼。
棠溪昭一听便知那灼女是谁。
原想回阁瞧瞧李六慈的病势,却又担心自己的身家性命。
往年只读圣贤书,手无缚鸡之力的阿爹,鲜少拦得住单掌碎大石,震怒发威的阿娘。
后来是闻予濯亲自出面,备了半个马车的箱笼锦盒,再带着欺软怕硬的她回去探望。
如若有人将这两女并论,李江花必然会说,“阿慈性子软和,比那兔崽子省心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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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桩桩件件,就没件省心的!你能回来,真真是帮大忙了。”
握着李六慈的双手,又打量了好几圈,李江花的眼眶隐隐泛泪。
“你瞧瞧你,瘦得只剩把骨头了,这腰身细得,倒像咱院里那株病恹恹的桂花树……待会儿让潘婶多给你烧些菜,好生将养个把月,保准养得你跟阿昭一样结实。”
李六慈含着浅笑点了点头,回握李江花的手以示安慰。
“让阁主忧心了,若不是在路上耽搁,我兴许能像个人样,不至于叫您这般挂念。”
“唉……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对于这般“母女情深”的戏码,执笔管事早已司空见惯,见她俩迟迟没有步入正轨,只好自己开口问道,“慈副阁主,竺城现下到底是何境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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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不过是一个浑身发烂的乞丐,横死街头。没过多长时间,城西破庙飘出一阵阵恶臭,才发现里头满地腐尸,被啃食过的断肢爬满肥白蛆虫。活人一进去,惊起漫天黑压压的苍蝇,嗡鸣如丧钟。”
“知州下令不必深究,找个地儿烧了便是。我让仵作暗中验了几具,但难以辨出死因,上头催逼又急,只好草草了事。”
“自那以后,城中百姓接二连三患上怪症。起先只是各处长满鱼鳞,鳞片脱落后,身体就开始腐烂流脓,更有甚者烂穿了腰腹,肠子直往外流……知州的宠妾与一双儿女也因此丧命,等奏折传入朝中,已有百余人亡于此怪疾。”
“不知是谁人传出‘疫病’之言,满城惶惶,争相外逃。终究快不过康都的铁骑,逃到半路都给抓了回来。说是派了许多神医圣手在外坐镇,共商对策。”
“一个个却都胆小如鼠,囔着要焚尸净地,半步不敢进城。只让我们里头的人办事儿。初时,城头尚能丢下几百包药材。到后来,只有几十包,至我逃出竺城前,药材已断绝七天!死者尽化飞灰,生者困坐愁城,枯等黑白无常。”
“死者日增,腐臭盈天。封城把守严密,强行突破者,立毙当场。想了许多法子都不算两全之策,阁中医使日夜不歇以求查出死因,然不幸染疾,临了还叮嘱我一定要救救竺城的百姓。”
“粮食够吃,倒不会挨饿……因为死的人越来越多。知州暴毙后,人心涣散几近崩溃,迫不得已联合城里的百姓在城门口闹事。我趁乱逃出,铁骑穷追不舍,一路躲躲藏藏,辗转多地才回到康都。”
如此,有关竺城瘟疫一事的来龙去脉,也算道个明白。
李六慈垂首饮茶,润了润嗓子,在座之人缄默不言。
李江花神情凝重,沉吟半晌,眼中已浮现决绝之意。
“看来,我还是得去一趟罄州。”
“阁主,近来康都风云不断,副阁主的身子尚未痊愈,罄州之事怪异,你若去了,都城主事儿的人都没有,不如还是让我去罢。”
宋云露言辞恳切,棠溪昭也跟着附和,“是呀,阿娘你就留在康都吧,阿露的本事你也知根底,只管放心教给她。”
说罢,还悄悄给宋云露递了个眼神。
“不行!”李江花断然挥手,斩钉截铁,“此事紧要,非我不可,毋庸再议!”
炎房顿时又陷入寂静。
“慈副阁主,您又是如何断定,竺城这般境况,并非瘟疫所致呢?”
李观衡与李六慈交情不深,平日也不怎么打交道,问起话来也当是没有顾忌的。
“罄州医使虽没有颐安堂那位死骨更肉的好本事,但也算得医中翘楚。她验了三十余具尸首,凡有一息尚存,送来茕阁,皆亲力诊治,虽未能洞悉病源,但其症候流转,绝非疫疾之相。”
“况且,”李六慈定定地望着小小年纪不卑不亢的执笔管事,“我离开竺城已逾一月,而今身康体健,并无任何不适。”
李观衡欲再追问,外头骤然响起一阵惶急的呼喊。
“阁主!阁主!大事不好!!”
潘婶急闯炎房,不待人反应,又赶忙道,“官兵!来了好些官兵!说要搜查茕阁!”
李江花不满地轻哼一声,“张埠搞这破事儿倒是手脚利索了……带头的可是刑部尚书?”
“是骠骑大将军!说是来抓竺城逃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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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溪昭心念电转,将李六慈送入密道。
猛然想起芽芽还在自己院中,足尖一点,飞跃升空。
谁料已有个将领带着几个侍卫,先她一步踏入怀炽院。
棠溪昭暗自思忖,芽芽此时应当还在房里泡着药浴。
翻窗而进,果真热汽氤氲,药香纷缕,连忙剥下衣裳,迅速跨步到屏风之后。
这忽然闪进的一道人影,惊得芽芽险些尖叫,棠溪昭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嘘……待会儿千万别出声……”
抬腿正要迈进浴桶,晃眼瞥见女娃的短小外衫搭在屏风上,于是旋臂将脱下的衣裳,一股脑盖了上去。
似又想到什么关键,动作忽然停滞。
恰至此时,外头传来叩门声,熟悉的声音带着迟疑响起,“阿昭……你在里面吗?”
棠溪昭没有应声,抿唇扯下贴身的松花色软绸肚兜,信手一抛,堪堪覆在那堆衣物的最顶端。
然后才轻手轻脚钻入桶中,按住芽芽的肩膀,示意再压低些身子。
听里头一直没反应,唐乐羽缓缓推开房门,身后的几个小兵蜂涌而入开始搜查。
“是谁呀……”
里屋响起初醒般的慵懒绵软之音,竟让唐乐羽一时无法分辨。
犹豫片刻,掀开纱帘,抬眼便瞅见屏风上的松花色肚兜,吓得手心一颤,忙放下帘子后退半步。
“阿昭,是我……”
“是大芋头么?你怎么过来了?有什么要紧事儿?我刚从宫里回来,身子乏累得很,想泡个澡解解乏,谁知竟在桶里睡着了……得亏你来一趟,水都要凉透了呢……”
棠溪昭捏着嗓子说话,全部心思都注意着外面的动向。
殊不知只冒出半张小脸的芽芽,双眼直勾勾,闪着孩童的天真与好奇,盯着水面上浮起的两团颤巍巍雪豆腐。
“朝廷缉拿月前逃出竺城的一名女子,密探线报,此人已潜入茕阁藏匿,皇上特命我前来捉拿。”
唐乐羽刚回完话,肩上倏然搭来一只宽厚的大手,骨指匀称且长,戴的刻螭白玉扳指裂着一条细纹。
不待他开口叫人,里间又传来不同往常的绵绵懒音。
“摄政王之前不是说,竺城围得密不透风,一只鸟儿都飞不过去,何人有这般鬼功神力,从你们眼皮子底下溜走……”
没听到唐乐羽再出声,棠溪昭清了清嗓子,双唇欲启,双耳却先捕捉到珠帘掀动的脆响。
有人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