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桓两家很快定了亲,过了礼,谢倾辞于闺中待嫁。
定亲、亲迎皆在同一天,而纳采、问名、纳吉等诸多繁琐程序尽数省去,虽匆忙了些,但谢倾辞并不大在意。
黄昏之时,暮色染透茜纱窗,檐角铜铃忽作碎玉声。
她坐在铜镜前,凝神于镜中人脸上。唇红齿白,额心花钿,髻上九树金钿压碎满屋烛光,垂珠随颈项微倾。新娘模样,却未曾料及如此匆忙。
今后,她明面上便不是谢家女,而是桓家妇。
谢玄领一房、二房、三房众人送亲,众人兴致低落,强颜欢笑。不出意外地,她的父亲谢康安并未出现。她自小便是在祖父谢玄膝下长大,与祖父感情最是深厚。
故而她并未覆盖头,团扇后的面容,睫上悬泪,红唇轻咬。
上了花轿,锣鼓喧天,甫一落轿,桓桑的手递至跟前,她的手轻覆其上,下了轿。跨火盆、敬公婆、拜天地后,她被众人拥入了洞房。
喜房内悬九枝连理灯,灯罩绘百子戏春图,烛芯浸沉水香。地衣暗绣龟背纹,每方格子藏《诗经》吉句,尽是些“宜室宜家”之类词。
触目喜色,却是满心悲戚。
她摩挲着手中的玄盒,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响起。她抬眸,桓桑首戴进贤冠,身披绛纱袍,足蹬乌云履,一副新郎打扮。
“郎君。”谢倾辞起身,嫣然一笑,声音柔和,“既然是假成婚,那合卺酒等之类俗礼便不必了罢。”
桓桑微微颔首,坐在桌旁:“那太子与敌国密信可否给我一见?”
谢倾辞见他如此爽快,微微一笑,亦是坐在桌边,将玄盒中的信纸尽数拿出。
心下不定,起身推窗看了看屋外,断定无人附墙偷听,她才终地走回去坐下,声音很低:“你看这信上所说,太子通敌已久,与西域敌国一直存在大量的兵器交易,只光是信件,还远不够,需要找到实证。”
“最关键的是,”她一顿,认真凝眸于他脸上,复又坐近了些,“朝廷抄没谢氏便是以贪污罪,可我族若并未贪墨,那这巨银去了何处?”
“你是说,这银钱流到了太子那儿?是太子贼喊捉贼?”桓桑指尖轻敲着桌案,似笑非笑道。
“一切虽只是猜测,可它很合理,不是吗?”谢倾辞温声道,面容上浮现一向温婉的笑意,只眼底闪过一抹猩红。
“眼下关键之处,便是查获走私兵器,寻到兵器交易的账本,一旦这购兵数额与太子私府帐额对不上,便是谢氏翻案的突破口。此举,不但解谢氏之难,更能借机扳倒太子势力,一举两得。”
桓桑唇角微勾,眼底笑意愈浓:“可惜谢女郎是一女子,只能屈才在府中做桓家妇。若是男子,当有一大作为。”
谢倾辞稍往后退了些,面上浮起得体的笑容,轻笑道:“郎君说笑了。”
桓桑淡淡一笑,倒了杯茶,抿了口。谢倾辞抬眸看了桓桑一眼,眼底意味不明。
起初她兴许对此颇有遗憾,但如今能借此避难以翻案,她只觉得兴许这便是冥冥中的安排,女子亦有女子的道,她无需艳羡旁人。
桓桑抬眸,谢倾辞敛了敛眼神,微微勾唇。
“明日谢府...我想去看一眼。”谢倾辞想及谢氏一案,理了理衣袖上的褶,淡淡道。不是请求,而只是告知。
“你知道,如今你既已是桓家妇,便理应避嫌。”桓桑放缓了声音,但并未减轻几分这话的攻击力。
谢倾辞心底涩意蔓延,嘴边笑意却温软,垂泪道:“郎君,一则你我明为夫妇实为盟友,我仍是谢家女;二则我朝孝道为先,谢氏一族生我养我,我若不管不顾,反遭人不齿;三则在太子心中,桓氏早已是眼中钉、肉中刺,不过‘罪责’多少罢了。”
“还请郎君允倾辞一探。”
明明是锋芒毕露一番话,偏生被她说得情真意切、如泣如诉,让人不忍拒绝。桓桑见她至真至孝,松口道:“你明日要多加小心。我任职廷尉司,不宜探视,便在马车上等你。”
谢倾辞向桓桑投去感念一眼,桓桑眼中复又淡淡:“你别误会,只你我眼下为盟友,荣辱与共,我不愿你拖我后腿罢了。”
“至于这婚,你也不必过于放在心上。你救我一命,我亦救一命,两两相抵。”
谢倾辞微微颔首:“无论如何,倾辞心中还是感念郎君的。以后你我为盟友,同舟共济。”她伸出手,含笑道。
桓桑握住了她的手,只一瞬,随即松开。
谢倾辞起身,眼底清明,却未曾注意到桓桑耳根染了些许霞色。
她走向橱柜,抱了一床被子出来:“以后我睡榻上,郎君睡床。”方才喜房之内,她闲来无事,便索性将屋中陈设看了个仔细。
“不用,你睡床,我睡榻。”桓桑倒了杯酒,起身推窗,晚风拂面,月华圆满花不谢。
谢倾辞应了声,从床榻上不动声色拿出一白帕,抽下簪子划破手臂,顷刻间凝脂玉肤上现出一伤口,渗出些血。她蹙了蹙眉,复又将簪子插回头上,面不改色地以帕拭血。
血腥味飘溢而出,气味虽淡,桓桑却闻到了。他提袍起身,上前:“你在做什么?”
谢倾辞闻言落下广袖,转身,淡淡一笑,挥了挥手中白帕,其上染血,不以为意道:“为免落人口舌,作了些假。”依旧是往日现于人前的温婉,眼底却有着丝血腥的残忍。
桓桑面色沉沉,挪开了视线,抱起被褥便去榻上安睡。她只觉莫名其妙,却未加多想,心里念及明日之事,眉眼间多了几分愁。
翌日黄昏,阴云密布,满城云翳。雨脚初如羯鼓疾催,转瞬化作万箭齐发,将天地织成了一泪痕斑驳的鲛绡帐。
车辕缓缓从青砖地上驶过,青石板上跳珠迸玉,檐溜垂下雨线。
离谢府尚有些距离的地方,马车缓缓停下。一白衣女子下车,撑着油纸伞,黛眉紧缩,眼底几分碎泪。身形清瘦,茕茕孑立。
漫天风雨中,伞无甚大用,雨丝斜飞,打湿了衣衫,染湿了鬓发。谢倾辞颤着唇,往前走了一步,复一步,终地停下。
倏尔,雨幕中,谢府平静被打破。官兵如乌云般堆于府前,太子明黄锦袍尤其刺眼,他唇畔便噙着淡淡的笑意:“入府查抄。”
命令一下,士兵蜂拥而上,破门而入。门槛几近踏破,牌匾倏忽落下,碎成两半,染泥的脚从其上踏过,更有甚者,见此发出一阵哄笑。
高楼塌了。
谢倾辞心底绞痛,紧抿着唇,忍着泪意,偏首不欲再看。谢府极大,官兵查了足足一个时辰,才清完。而她在风雨中,亦站了一个时辰,却不觉时间流逝。
“回去吧,看了徒增烦恼。”桓桑持伞而来,在其旁缓声道。
谢倾辞转身,满面泪痕,衣衫半湿,淡声道:“走吧。”
却只听谢府门口一阵喧嚣声。谢倾辞转身,只见府中众人已被缚绑而出,大雨滂沱,周身狼狈。他们上了牢车。
青石地上,谢玄年迈,因着士兵推搡,摔下了阶,倒在泥泞中。
“老头,快起来!别逼小爷骂你!”一士兵骂骂咧咧地半拖半拽着谢玄,谢氏子弟见此,愤愤不平,欲上前扶起谢玄,鞭子却倏然落下:“还以为你们是世家子弟呢,你们不过是阶下囚。”一官兵讥讽道,其余人则吃吃笑着。
侍从撑伞,太子默然立于前,眼看着三朝元老受此侮辱,却未有下一步动作。
谢倾辞瞳孔一颤,欲快步上前,桓桑却一把拽住了她,冷声道:“谢倾辞,你清醒点!你上前,万一被扣上个干扰官府办案的罪名,往牢中一关,再下个死手,就前功尽弃了。”
谢倾辞本奋力挣扎着,听此,手一松,连带着油纸伞亦落在了地上。
再无遮蔽,风雨砸下,寒了半心。
“可他是将我一手带大的祖父啊。”她喃喃道,面容上已分不清是泪痕还是雨痕。
桓桑上前,油纸伞遮住她的漫天风雨,低声道:“都会好的,至少你还有我这个...盟友,并肩作战。”
谢倾辞抬眸,紧咬着唇,偏首落下一滴泪。这一偏眸,正对上祖父谢玄投来的眼神,雨幕重重,却看不清楚。只看见他摇了摇头。
最后一刻,祖父却仍在念着她的安危。
“祖父,阿辞会让你们所有人都回来的,一定。”谢倾辞攥紧了拳,死死凝着事不关己的太子,眼眶通红。
桓桑与谢倾辞转身正欲上车,忽听身后人凉凉道:“两位可当真是情深义重。”
二人转身,只见太子高演含着笑意站在那儿,身旁仆侍为他撑着伞,手负于身后,云淡风轻。
桓桑疏疏行了一礼,淡声道:“未成想太子殿下竟会亲临,臣有失远迎。臣还有事,便先行告退。”其旁谢倾辞淡淡看了他一眼,行了一礼,不言不语。
高演面上泛起温和的笑意,谦声道:“今日见谢氏百年大族,一朝覆灭,心中感慨不已。本欲为谢氏做点什么力所能及之事,却发现以演之力,尚不能及。如今能见谢女郎侥幸逃过一劫,本宫心下这才安了些。”
谢倾辞听高演这般虚伪之辞,虽心下作呕,面上却维持着笑意:“闻太子挂念,臣妇惶恐不已。”
高演打量着谢倾辞和桓桑,忽而一笑:“本宫见二位真真是一对璧人,便赠此玉璧,以作新婚之贺。”他以眼色示意了旁边的侍从,后者递来一羊脂白玉。
是祖父常年随身携带的玉佩。谢倾辞笑意一僵,复而淡然道:“这是谢府的赃物,太子贸然赠予,恐怕不合礼数。”
高演敛了敛神色:“我朝重孝道,方才见桓夫人拳拳孝心,本宫甚是感动,便以此玉佩作嘉奖,并全桓夫人思念之心。想必父皇闻之,定是理解的。”
他从侍从手中拿过玉佩,递与谢倾辞,挑了挑眉,带着上位者的威压。谢倾辞强颜欢笑,接过:“臣妇多谢太子殿下。”
太子随意说了几句,转身走了。
谢倾辞抬眸,紧凝着高演离去的背影,指尖指甲深陷,鲜血直溢。
马车摇摇晃晃,狂风掀起车帘一角,冷风掺杂着雨袭面,滂沱大雨落在车顶上,嘈嘈切切,声声错乱,无端扰人心境。
谢倾辞垂着眸,心底乱如麻,脸上却平静如水,只眼尾绯红略略揭开了她的伪装。手紧抓着膝上衣衫,起了褶,落了血。
桓桑时而看她几眼,几次欲言又止。
她紧咬的牙关终地松开,轻舒一口气,微微扬着嘴角,尽力平静道:“郎君,我听说如今南齐与本国正商议和谈止戈,下月南齐使者便要入京商量事宜了。既太子长期与南齐通信,下次便是他们当面通气的时机。”
桓桑思量会儿,沉吟道:“既太子与南齐往来,那此次使者当是太子所识之人,如此两方便可交接些机要的、不宜在信中透露之事,譬如账本。的确可以守株待兔,只不过信中还有提及南齐其余人,北地寒苦,若你急于救谢氏,亦可从他们那儿下手。”
听及“北地寒苦”一词,谢倾辞心如针扎,闭眸止着泪意,敛声道:“郎君体恤,我很是感念。只是此事慎重,不宜操之过急,否则打草惊蛇,让太子知我们手握书信,便棘手了。”
任何变数,都意味着极大风险,她所要的是一击毙命。
桓桑微微颔首,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