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诛笔伐

    崔志强骂骂咧咧之际,并没有发现,黑暗中,有另外一个呼吸和他逐渐同步。

    最初比他的节奏慢三拍,而后重叠,彻底掩藏在他的呼吸之中。

    高大男人背靠在木板上,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脊,刀刃反光中映出他瞳孔的收缩——像两枚乌漆黑冰。

    手掌底下的人已经没了挣扎,身体一动不动。

    借着外头的光看,她的瞳孔已经涣散了。

    男人轻手轻脚地将尸体装入麻袋中。

    他弯下腰,屏着气,无声无息地看着外面那个人。

    那人还在蹭鞋,完全没感知到暗中的窥视。

    高大男人比了比,这个姿势,如果他推开头上的盖板跳出去……

    应该可以吧?

    这个男人看起来很弱。

    生了一副高大骨架,但是是坐办公室的白斩鸡。

    应该可以吧?

    高大男人咬着拇指思索。

    他的刀那么利,他的力气那么大。

    只要几刀。

    高大男人在心中策划了他的好几种死法。

    不行,不行,如果他挣扎,跑出去会被人发现。

    他的血溅在猪场,也很难收拾。

    不行,不行。

    他根本没发现什么。

    ……

    他离开了。

    高大男人松开了手里的剁骨刀。

    过了十分钟,他从木屋走出,走到男人之前靠立的位置。

    弯下腰,往破口里看,昏暗的黑漆漆一片。

    什么也看不到。

    高大男人咬着拇指。

    他来做什么啊?

    他发现什么了吗?

    他照着男人离开的路线,走了一圈,目光在堆在破推车底下的麻袋上顿了顿。

    他弯腰,捡起麻袋抖了抖,麻袋里掉出一颗黄色纽扣。

    高大男人目光一凝。

    大脑艰难转动,这个麻袋,好像很久之前装过一个男孩。

    那个男人,他有没有看到?

    他抬起头,目光往铁门外望去。

    还来得及。

    ……

    星湖报业总编办公室,何凯西放下电话,露出笑容。

    既然不是得到线人爆料,那近来那四五篇小故事,就是胡编乱造无疑。

    听说星报集团的新社长是因为吃到红利不舍得放弃,更验证他之前猜测。

    至于什么天师啊,鬼神啊的说法,何凯西嗤之以鼻——倒不是他不信。

    他的总编办公桌下就压着枚五帝钱——港岛混上号的谁不沾点玄学?但正因为他信,他才更清楚请动高人的难度,港岛有名大师就那么几个,那个新社长叫什么来着?文喻?毛头小子一个,又与文家割席,哪来那么大能量?就算文老爷子掌权,也不会劳烦天师来算这种琐事。

    只怕是姓文的为了应付李从文那个老古板,拿来搪塞的。

    一直注意他面色的心腹记者陈之茂投来问询目光。

    何凯西笑,“可以开始准备你的缴文了。”

    “我已经找人向新闻署投诉过,官方流程走起来太慢,而且光取缔资格怎么够?这次我要星报臭大街,李从文整天站道德高地看人,这次他手下报纸造谣,我看他怎么有脸辩驳?”

    他想了想,“署名加上小杰,这次他出力不少,而且以他的名义来写,攻诘前东家,这出戏肯定受欢迎。”

    他手掌一挥,野心勃勃,“这次我要星报斩首,将它彻底驱出报业。”

    署名要加人?陈之茂不太情愿,但对手是星报,烂船三斤钉,如果真能成功,他一定声名大噪。

    想想到时候名扬香江,陈之茂竟有些热血上涌,他撰文向来辛辣,这次师出有名,定要将《夜港》骂得狗血淋头。

    香江报业竞争激烈,几家报纸互喷的现象常见,针对对方报纸的内容、立场、编辑方针等,都可以互相指责、批评甚至谩骂。

    星湖报业用此手段,曾踩死不少对家,陈之茂年纪轻轻能成何凯西心腹,就是因他锋利文风,是星湖报业有名的笔伐之徒。

    这次得到总编示意,陈之茂跃跃欲试,回座准备对星报的舆论围剿。

    ……

    崔志强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归途,夕阳落得快,天色很快昏黑。

    这边地界偏僻,路灯隔老远才有一盏,光晕颤颤巍巍,整条路竟有些阴森之感。

    崔志强越走越有点心慌,总觉得后有鬼似的,他忍不住回头,鬼没有,远远处倒有个人影。

    他松一口气,一个人走路可怕,多个人、哪怕是陌生人,都安心许多。

    崔志强放慢脚步,倚在路灯下等人。

    来人走得越近,身形极为高大,路灯下他的的影子被拉长、扭曲,衣物也在走动间摩挲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终于来人的面貌也在路灯微光下显现,是一副平凡大众、老实憨厚的普通人面相。

    大概长期户外工作,此人脸庞被太阳晒成深褐色,神色还带着几分木讷。

    崔志强心中却咯噔一声。

    他想起他摘抄的《夜港》片段,里头偶然提过一句。

    系受害人死亡前,曾寻得机会,划烂凶手下巴。

    而来人的下巴,分明就有块淡红疤痕,只是不太显眼。

    其实一般此时,大多数人可能会犹豫下再次辨认,或者强扮镇定,等凶手走过后再离开。

    但崔志强寒毛乍竖,说不清被什么力量驱使,竟然下意识拔腿就跑。

    他拿出多年前在学校上体育课那种劲头,蒙头猛冲,根本不敢回头看——也根本不需要回头看,因为身后紧跟着响起的,就是追赶时急促的脚步。

    崔志强吓得三魂不见七魄,对方又厚又沉的呼吸声仿佛近在耳边,他高大敦实,每落下一步,发出的声音沉重,好似踩碎了谁的骨头。

    “啊啊啊啊啊!”

    崔志强尖叫着拼命跑路,远处是来时那个猪场的建筑,他顾不得撕破喉咙,扯着嗓子大叫。

    “救命啊!杀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猪场大灯被打开,几个的猪场员工走出来查看情况,探照灯照射过来的时候,崔志强心底一松,脚下踉跄,扑通一声跌在地上。

    他惊恐回头看,只见此前看见的那张憨厚木讷脸面上,一双眼如同两口无底冰窖,让人看之发寒。

    那眼中是不甘,是忌惮,在两个猪场员工发现不对,大声喊着走过来时,高大身影终于转身,往后退出了灯光范围。

    崔志强瘫软在地上,才发现自己衣服早被汗湿,心跳跳得仿佛要蹦出喉咙。

    ……

    天边泛起鱼肚白,晨雾还未完全散去,给整个港岛蒙上一层薄纱。

    早起的市民边吃云吞面,边看晨报。

    当先的主版标题就是《真相先锋化身谣言机,油墨瘟疫蔓延香江!》

    大清早杀气腾腾。

    市民精神一震。

    再仔细一读,矛头赫然指向前段时间辅助破获白桥塔案件,大出风头的晚报《夜港》。

    文章洋洋洒洒,用词极致,什么铅字癌啊、厕所读物啊、编辑癔症发作啊、油墨臭过塘西风月版啊,看得出私人情绪很重,但也让爱看热闹的市民觉得过瘾。

    版面上还附它近来刊登在B叠的几个小故事,相同开头,相似故事,流水账式行文。

    总结罪状是《夜港》本该客观报道新闻,却用故事体制造恐慌,虽然捉凶有功,但形式不妥,需要批判,后来带起报业不良风气,更值得谴责。

    而且白桥塔事件后,《夜港》不安心做报纸,当真相先锋,反而开始生安白造,写出一堆不实故事,愚弄读者,辜负了广大市民此前对它的期待与赞扬。

    特别之处,是此报道的笔者之一为《夜港》前执业记者,眼看老东家敷衍读者赚烂钱,失去了传媒精神,痛心疾首,才出来发声。

    他怒其不争,在结尾处直言《夜港》不是在办报,是在制造精神污染!

    他呼吁香江市民要抵制这种报纸,还暴言《夜港》与其浪费纸张印垃圾,不如捐去新界养猪场当饲料,毕竟猪食完可能还知道去警署举报假新闻!

    ……

    因笔者身份特殊,文章犀利,又涉及之前热卖的《夜港》,报道发酵很快。

    近期许多读者确因香江报行的“我死了”风潮进入审美疲劳,不过大多是私下吐槽,现在找到原因,有些读者不免迁怒。

    “原来是《夜港》搞出来的。”

    “难怪说油墨瘟疫,可不是传染全港岛嘛?”

    更多读者还保持理智,为《夜港》辩白。

    “其实不怪《夜港》,它是为了捉凶嘛,而且其他报刊跟风,关《夜港》什么事?”

    “眼红《夜港》销量跟着学,现在转头怪人家?”

    “各大报纸的吃相不要太难看!”

    读者们各执一词时,不少跟风写过‘我死了’体的报业也被拉下水谩骂,各大报纸只好紧急出说明,表示自家是文学创作形式创新,无意引起争端。

    并强调自己仿写的故事,远离现实,和新闻报道无关。

    这样一来,反而显得《夜港》那几个毫不遮掩的故事格外突出。

    “白桥塔事件情有可原,这几个没得洗了吧?”

    “简直生安白造当食生菜!”

    “我看晨报上的附图,《夜港》已经连写了好多期,警署怎么能放任这种谣言持续?”

    “真的当新闻署如无物啊?”

    没人觉得这些故事会是真的,毕竟近期香江并无儿童失踪新闻,这几个故事里,接连有四五个儿童受害,如果现实中有四五个儿童失联受害,早就该引起讨论与恐慌,警署那边也不会一点消息也没有。

    而且……

    如果编造是罪一,写得太差是罪二。

    “这种写作水平都能登报?赚钱什么时候那么容易?”

    “读者真是冤大头,《夜港》前段时间立功,大家是支持信任才花钱,谁知道《夜港》写这种东西糊弄人?”

    “像被嚼烂的口香糖,毫无滋味。”

    ……

    有近日买过《夜港》的市民,本来不觉得有什么,但随着坊间讨论声高,也觉得花钱花得冤,心中不是滋味。

    某些八卦的市民则更关注讨伐《夜港》的笔者与前东家之间的利益纠葛、情感冲突。

    一些三流娱乐小报闻风而动,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开始查这位前员工与《夜港》的前世今生、恩怨情仇。

    前员工喔,熟悉业务流程、掌握内部机密,为什么突然调转枪头?是被新的利益诱惑,还是对原公司积怨已久?又或者是有着不为人知的苦衷?

    这出戏比《夜港》是不是造谣更精彩啊。

    他们是挖料专家,又深谙春秋笔法、夸大叙事,平日就能将蚂蚁交|配加工为哥斯拉登陆油尖旺,阿伯晨勃杜撰成核弹试射,这次将目标对准《夜港》,竟真的挖出一些星湖报业和何凯西都没注意到的猛料。

    这几个故事,竟不是凭空写出,而是基于好几个月前《夜港》B叠曾经刊登过的寻人启事!

    自诩只为热度的小报记者都有点愤怒了。

    “为何会在寻找儿童的启示旁边登这种儿童被虐杀故事?这不是恐吓吗?”

    “用心不良,在心碎家长伤口上泼盐水,太恶毒了!”

    “那些登报人真是倒霉,明明是《夜港》衣食父母,却被《夜港》刺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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