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天之下只有我师父能给大音上弦,你会?别瞎说大话了。”贺桐龄说完这句,忽然觉察自己好像说错了话,便不再言语。
片刻后,泉泠走出月鹿房,在门口驻足道:“毋庸多言,后天就是听琴会,你必须在那之前给大音缠上弦,这些天你就老实待在我身边,想必你也看到了,只要你出去就会死!”
这两天,贺桐龄吃喝拉撒全在月鹿房中,最多她只能站在房门口俯瞰整个仙音坊。
自打她入南都以来,就发现寻仙音楼方圆几里,寻常百姓无法靠近。
待临近听琴会时,更是要肃清整个坊间,只有持有金旭令的人才能入坊,凭身份上楼,身份越尊贵者,所上楼层越高。
倚栏眺望的贺桐龄不免揶揄:“还真是禁其言,贱其心,如此偏私,真令人心不痛快。”
提棍上楼的泉泠刚走至贺桐龄身后,就听见这一句指责,便立即反驳:“是吗?礼、乐不下庶人,再者寻常百姓哪有心思与闲暇品竹调丝?”
当真是,二人一见,便起争执。
贺桐龄垂眸想到寻常百姓几乎连一些器乐的形制都难已知晓,多是捡来一些柴棍敲打唱跳,随口呼啸的两声,至多被称为号子。
她便反唇相讥:“也是啊,因为贵人们这般想法,我们所听被定为淫声,我们所唱被视为违礼,所谱也不被认可,所以那些需要费心复原的古谱才会遗失不是吗?”
即便听到贺桐龄这番苦言,泉泠依旧道:“无知音,不鼓琴,清歌雅舞应皆为知音。”
“固执己见!”
“彼此彼此!”
固执与耿直相争至此,二人都不再往下赘述想法。
突兀的,贺桐龄趁机发问:“以你对我师门的熟悉,真不像不认识我师父,所以是你杀的他吗?”
将贺桐龄心思摸透的泉泠,被怀疑的好些不爽,笑带恶意,踩着她的痛脚毫不留情道:“非也,但某认为他的死是他咎由自取!你可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们古斫派不正是因此躲藏到深山之中吗?”
正被气到的贺桐龄,咬牙欲拔刀,可她的刀早已被收缴,只得大喝:“你!”
奈何泉泠像是来了兴致,追在贺桐龄身后,滔滔不绝:“如今你和你师父一样,小儿持金般行为,入江湖就是这个下场,待在仙音楼,将琴交付与我,你尚能苟活。”
贺桐龄转首抬眼,勾唇回绝:“用不着,我一定会凭自己的能力找到师父,况且他不可能会死死,因为他有八仙谱。”
“绝唱八仙?”这下轮到泉泠一改玩闹,纠缠在贺桐龄身后追问个不停。
贺桐龄眼见自己占了上风,闭目昂首,挺胸自豪道:“古斫派,每十代会负责复原一种上古神谱,八仙谱早已复原,所以师父定不会死。”
言多必失,贺桐龄还未发觉自己抖搂出太多话时。
身旁的泉泠正因此,计划着如何将她绑在自己身边写琴谱了。
一切因数年前的一番话,那年他的师父也曾告诉他,圣琴难得,可易寻;但古谱只能偶获,有些琴师平生见不到一本古谱,那都实属平常。
想到这里,泉泠不由得凑近贺桐龄耳边幽怨问道:“那么你,是在复原什么古谱?”
贺桐龄转头推开离自己过分近的泉泠,开始了自己的计划:“让我用大音参加听琴会,我就可以告知你。”
泉泠紧紧抓住贺桐龄的手腕,再度逼迫着她问:“那不如让某猜猜,你的古谱藏在哪里?”
不畏强迫,贺桐龄反手抓住泉泠的手,拔出他的一根手指,就指了指自己的脑子,笃定道:“不必猜了,全在这里。”
继而道:“要我唱出一段给先生试试?”
泉泠抬手叫停,他心跳如鼓,一瞬荡漾,谁知道他藏了这么多年不想被发现的秘密,就在刚刚贺桐龄抓着他的手,言辞凿凿的那一刻,他险些就暴露了。
这么多年,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好琴被那群人糟蹋,好谱他没资格看上一眼,天知道他有多心痛,现在他身边就有一个满脑子都是古谱的人,他终于等到了!
这一刻,他条纹呼吸,内心欣喜若狂,面上却平静道:“你可以参加,且就抚你复原的这一曲!”
“好!一言为定!”
仲春之时,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仙音楼,十八楼,二十八房皆有贵人列坐其次。
贺桐龄在楼下一旁侯着,踏歌之后便是她了。
她静静地朝楼上望去,只见一群又一群身着锦衣华服,穿金戴银的贵人们自上而下的注视着楼下,让她一瞬目眩。
来此多日,她才惊觉此楼的奢靡,不免出声:“真是金丝笼啊!”
十八楼,层层往上,金碧辉煌,八方镀金,四面嵌玉,台阶步步生辉,栏杆雕金画银,每一房门都是不同的彩石贝珠画。
喜欢山水的,便是真材实料的用珠宝金银贝石层层堆叠;喜欢美人图的,就寻来美人的青丝、衣料、粉黛绘贴于门上。
一个时辰前,她与泉泠争执许久,才换来这个机会,说起来也算是保住自己手的机会。
那时,静坐在她身旁的泉泠温言:“缠好弦了?”
压住心跳的贺桐龄点首答:“嗯,要我弹给先生听听看?”
泉泠挽袖伸手道:“不必了,将大音交予即可。”
贺桐龄猛地紧握泉泠的手,恳求:“我今晚想用大音,先生可允?”
“不行!”
“先生若允许,我定如先生所愿,助先生离开这里,信我!”
如此诚恳,泉泠有片刻感动,感受着自己手下的心跳,他拧眉慨叹,将手抽走,迅速转身离去。
却还是沉声提醒:“记住,仙音楼八方有八根铜管,上有数万孔道,酉正楼心铜门打开后,八方皆可闻声。”
才相伴几日,他实在不想承认二者竟然立场不同,却总能谈到点子上;有一日他竟然像失了智,对着她道明想离开此楼的心思。
偏偏那人还每每揽着他壮志豪言的许下诺言,言行离奇,还喜欢将他的手放在她的心口。
“她到底懂不懂礼节!礼节!”走到火蛇房门口的泉泠,脸上才浮现出压制了许久的绯红,不耐的自问自答。
注视泉泠离开后,贺桐龄才变回认真模样,反复抚摸大音,哀叹低喃:“对不住了!”
楼内一片热闹,彼时,泉泠伺候在一位老者身边。
老者说话极慢:“岑乐师,今年可觅得圣琴?听闻八仙谱已现世,宫里养了你们,可要尽心尽力啊。”
许久,泉泠才躬身答道:“某已听说,大人今夜便可闻仙音,得圣琴!”
“好!不愧是岑乐师,能稳坐仙音楼。”
“大人谬赞了!”
*
贺桐龄出神地望着已经缠好弦的大音,不一会儿,听见门外响起敲门声。
“到姑娘的曲目了!”
“好,马上就来。”
贺桐龄换好月色赤裳,端步脱屦走上了中间的台子。
四周寂静,所有人都探出头来盯着她,一切皆因顶层二人交谈传了出来,大家都知晓贺桐龄怀抱圣琴,将献上古谱。
“据说,八仙谱随便拿出一曲,都能令人遍身通透,祛病除秽。”
“是啊,只是不知能起死回生,返老还童羲和调是否已寻得?”
周遭窃窃私语,贺桐龄充耳不闻,满心陷入一段回忆。
她闭目良久,将琴布缓缓揭开,像是揭露出藏了许久的真实的自己。
十年前,稚嫩的贺桐龄,双手已是堪比老者,一手伤疤,却满心欢喜,小心翼翼的捧着自己的宝贝琴:“师父,叫它什么好呢?”
“大音希声,无声胜有声,大桐你自己个儿琢磨吧。”躺在梧桐树上,抽着旱烟的老人大笑间给出建议。
思索许久的贺桐龄,忽而大叫道:“那就叫希无?”
公成弋抚掌惊叹:“嗯!好名字,为师要了,你的就叫大音。”
“师父每次都这样,真烦人。”贺桐龄无奈在琴腰处刻下自己和琴的名字,带着虔诚和珍爱。
公成弋笑着离开,宠溺地摸了摸贺桐龄小小的脑袋。
*
“对不住了,伤了你的根本。”
贺桐龄在内心祭拜片刻后,便开始抚琴。
琴声一出,楼上的泉泠当即冷汗涔涔,脸色惨白:“她竟敢不缠配弦,做出这般毁琴的决定?”
随即更大的打击向泉泠袭来,只见原本欢快的曲调陡然急转,变成中正平和的象征帝王的黄钟调。
黄钟调,不传贱民,非帝王不可闻。
正当泉泠准备下楼喝止住贺桐龄的肆意妄为。
坐于房内正中的那位老者,抬手制止住了泉泠,沉声‘赞叹’:“真是比三年前还让本官感到意外,岑乐师这回拿什么换?”
泉泠立即撩袍跪地准备受罚时,楼下的贺桐龄却再度改调,变调为用来祭祀的阴律之首——大吕调。
她才开了个头,周遭便传出不绝如缕的怒喝:“放肆!放肆!”
抖如糠筛的泉泠叩首不停,膝行上前,仓皇道:“大人,请听在下解释……”
“岑乐师不必解释了,就如往日一样领罚便是。”
此令一出,忍住战栗的泉泠便被一干人等拖拽着,离开了火蛇房。
此时站在楼中的贺桐龄,甚至还在不知死活的慷慨陈词:“民女替沈家献琴,献上古谱与圣琴,有何不妥?”
沈峥一听便坐不住了,从木兔房探出头,指着雁星房的齐淙大骂道:“我们沈家和你有何关系?是齐家将你领走的,关我们沈家何事?”
齐淙也不甘被污蔑,怒骂不停:“老匹夫,休得胡言,齐家从未认识这女子,她出自仙音楼,出自你们沈家,与我何关?”
沈峥怒指齐淙,又骂:“放屁!你们齐家就是报三年前失去希无得仇,想陷害……”
只见他话还没骂完,一柄飞剑贯穿了他的咽喉,一旁的沈老爷当即悲恸嘶吼:“我的儿!谁?是谁?”
只见杀人者,静静的站在楼顶老者的身旁。
老者被人搀扶着站起身来,垂头佝偻着身子,挥手示意,没多看一眼楼下,只挟着帕子捂着嘴喃喃自语:“唉,好吵,好吵啊!去将这些无用的人都杀喽。”
一口茶都来不及喝,三层以下的楼层均被锁上,八方跳下许多身穿官服的人,瞬间杀戮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