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御书房。
书案上的奏折堆叠如山,皇帝端坐于书案中间,目光如炬。
烛光摇曳,映照龙颜,只见他眉峰紧蹙,神色愈发凝重。
“这就是朕仰赖的社稷臣子,这就是百姓的父母官!尔等皆食君之禄,竟如此敷衍塞责!”
天子怒喝,声音如雷霆震怒,回荡于御书房内。
众大臣皆伏地叩首,不敢抬头。
此时,冬儿立在书房之外等待传召,听到屋内动静,不禁打了个哆嗦。
因今日司香女史染上寒疾,故遣派她前来司香。
良久,御书房内怒声渐息,众大臣皆鱼贯而出,步履匆匆,神情惶恐。
守在门外的大太监,朝冬儿使了个眼色。
冬儿心领神会,低下头,捧着香料,踏入御书房中。
屋内,奏折散落一地,皇帝正负手而立,背对着她。
她从容不迫行至香炉之前,双手捧起香炉。
先用香灰填满炉底,再用香押铺平。
将篆模具放置于香炉内,用香勺放入适量香粉。
再用香铲将香粉填入篆模具,将篆模垂直缓缓提起。
最后用香线点燃香篆,盖上盖子。
青烟袅袅升起,如丝如缕,弥漫于书房之中,渐渐驱散了室内的怒气。
皇帝闻到香熏,心中微动,坐回书案前,语气亦缓和几分,问道:“今日点的是什么香啊?”
冬儿伏地而答,声音镇定:“回陛下,是产自波斯国的安息香。”
此时,皇帝已面露满意之色,道:“退下吧。”
御书房出来,冬儿在心里暗自长舒一口气。
心绪稍有松懈,抬眸,恰逢端王殿下迎面大步走来。
心中一凛,脑中不禁回想起今日下午在毓琇园的画面。
但多年的宫中生活,她早已深谙宫中生存之道,喜怒不形于色。
随即收回思绪,面色如常,微微屈身,恭敬行礼:“端王殿下万福。”
端王如往常一般不可一世的模样,扬着头,直接略过她。
冬儿松了口气,欲转身离去。
忽地听闻背后脚步声骤停。
心中又是一惊,忙收住身形。
端王转目望去,眉梢微动,似有几分动容,问道:“你身上所熏何香?”
冬儿闻声,忙敛神回礼,低声答道:“回王爷的话,此乃波斯国的安息香,奴婢奉司香女史之命御前司香。”
端王听罢,微微颔首,目光灼灼打量她,带着些许玩味挑逗:“这气味清雅宜人,倒是与你有几分相似。”
冬儿听闻此言,心中忐忑,恭敬回道:“王爷谬赞,奴婢愧不敢当。安息香虽来自西域,却也是宫中常用香料,奴婢不过是依循旧例,不敢有丝毫懈怠。”
冬儿心中虽知端王此言颇有深意,却不敢多言。
端王见她如此,微微点头,不再多言,转身而去,留下冬儿立于原地,心中思绪万千。
回到宫女处所。
冬儿立刻卸下所有的伪装和包袱,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耷拉着脑袋,拖着脚步,靠在床边,满面倦容。
片刻,洗漱完毕的秋月推门而入,见到神情黯然的冬儿,关切问道:“冬儿姐姐,你怎么啦?”
“没怎么,可能就是太累了。”
秋月坐在床边一脸忧容望着她。
冬儿见状,心中一暖,一下拉住秋月的手,轻叹道:“秋月,在这深宫里,我能信任的人只有你。”
“那是自然。咱们自幼一起长大,我可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好妹妹,冬儿姐姐,自从爹爹娘亲去世后,在这世上我也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秋月反握住她的手。
冬儿摸了摸她肉乎乎的脸颊,心中宽慰不少。
“但你永远要记得,谨言慎行四个字。”
“我知道,因为我们是宫里地位最低下的掖庭女奴,什么杂活都得干,谁都可以欺负我们。”
“别怕,姐姐永远都会保护你的。”
秋月点点头,轻轻靠在冬儿肩头。
次日清晨,掌事姑姑召集众人集合。
掌事宫女高声道:“下个月是陛下的万寿庆典,到时文武百官、宗室贵胄以及各国使节入宫朝拜,向圣上进献贺礼,举行盛大朝贺之礼。圣上亦将于宫中设宴,款待群臣,举国同庆。打今日起,你们须得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把活都干仔细喽,切不可出丝毫差错。若出了岔子,休怪我未曾事先提醒。”
“谨记姑姑教诲。”众人异口同声。
“冬儿,贵妃娘娘喊你过去。”
“好,我马上过去。”
冬儿听闻贵妃传唤,心下疑惑,素日与贵妃并无往来,不知何故今日急召于她,一路思忖不已。
走到贵妃宫门之外,没仔细看路,忽然与贵妃近身侍女撞了个满怀。
侍女满面怒容,见到冬儿身着掖庭女奴宫衣,更是怒火中烧,大声呵斥道:“哪来的贱婢,没长眼睛啊!”
冬儿连忙俯身行礼,惶恐道:“奴婢知错,望姐姐息怒。”
这侍女适才被贵妃训斥,心中正郁愤难平,恰逢冬儿撞上枪口,火上浇油。
侍女气得抬起手,准备打她一耳光。
突然,一盆冷水劈头盖脸泼来,侍女顿时狼狈不堪,怒喝道:“谁啊!”
宁王殿下手持水桶,站在她的身后,仰天大笑,口中高呼:“哈哈哈哈,落水狗,哈哈哈哈,落水狗汪汪汪。”
宁王虽性情愚钝,宫里没人把他放在眼里,但毕竟是皇子之尊,现下又在贵妃娘娘的宫门地界,侍女虽怒,却不敢发作,只得忍气吞声,狠狠撞了冬儿一下,愤然离去。
冬儿一脸惊讶看着突然出现的宁王,眼睛里即是感激又是担忧。
宁王殿下却傻呵呵咧着嘴看了一眼冬儿,转身一蹦一跳离开了。
冬儿抬头仰视“长乐宫”的匾额,深吸一口气,整顿衣衫,迈步正殿。
殿内,贵妃斜倚卧榻之上,一手轻撑香腮,慵懒而倦怠。
榻边,一婢女手持青竹金丝团扇,轻摇慢摆。
另一婢女则跪坐榻侧,按摩着贵妃腿部,动作轻柔舒缓。
殿内香雾袅袅,铜炉中焚着上好的龙涎香,香气弥漫,令人沉醉。
冬儿踏入殿内,脚步轻缓,屈身行礼:“贵妃娘娘万福。”
贵妃缓缓睁开眼眸,目光如春日桃花,娇媚灵动,眼波流转间又带着一丝慵懒与威严,扫视了冬儿一眼,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冬儿,是掖庭司香女奴。”
贵妃缓缓起身,揉了揉一侧额头,微微蹙眉,似有倦意:“本宫记得,上次你所制的沉香茶,茶香清幽,手艺甚是不错。近日本宫夜不能寐,辗转反侧,难以安睡。你可否再为本宫制一杯沉香茶来?”
冬儿恭敬答道:“奴婢自当为娘娘效力。”
“只是,奴婢适才听闻娘娘说夜不能寐?”
贵妃轻“嗯”了一声,声音隐有倦意。
冬儿见状,心中一动,鼓起勇气说道:“奴婢有一法子,或许可以替娘娘分忧。”
贵妃挑眉,目光落在冬儿身上:“哦,说来听听。”
冬儿心中一喜,连忙道:“奴婢见娘娘殿内点的是龙涎香,此香虽名贵,然其性偏温,于安神助眠之效稍逊。若改用安息香,再加入一味甘松,其香浓郁,又为调养神经之要品,可宁心安神,定能有效缓解娘娘失眠之苦。此外,奴婢愿为娘娘制一个护心安神枕,枕心里安放沉香、檀香、薰衣草等十几种香料。这些香料皆有安神助眠之效,定能让娘娘夜夜安眠,不再受失眠之苦。”
贵妃听罢,露出几分赞赏之意:“你这丫头,心思倒是细腻。这法子听起来不错,你且去试试,若真能助本宫安眠,本宫定然不会亏待你。”
冬儿听闻贵妃允诺,心中暗喜,连忙行礼道:“奴婢定当尽心尽力。”
夜晚,宫女处所。
她将今日在香药局领的沉香、檀香、薰衣草、玫瑰花、藿香、迷迭香等香料一一研磨成细末,再将朱砂小心研碎,混入其中。
这些香料混合在一起,散发出一股清幽而宁神的香气,令人闻之心神宁静。
冬儿将从司制局取来的一块上好锦缎,小心剪裁,将香料末小心包裹其中,缝制成一个精致的枕头。
她又在枕面上绣上一朵朵小巧的莲花。
两日后。
枕头制好,冬儿捧着枕头,再次来到贵妃殿中
她恭敬屈身在贵妃面前,双手高举枕头:“娘娘,奴婢已制好护心安神枕,请娘娘过目。”
贵妃微微一笑,抬手示意冬儿起身,接过枕头,轻轻嗅了嗅,赞道:“这香气果然清幽,令人神清气爽。”
贵妃示意近身侍女将枕头放在榻上,道:“若真能助本宫安眠,本宫定然重重有赏。”
冬儿连忙道:“奴婢不敢居功,只是想着能为娘娘分忧,是奴婢的福气。”
御花园中,人声鼎沸,嘈杂喧嚣。
冬儿闻声而去,但见李美人正怒目圆睁,张牙舞爪,指使身旁几名太监对宁王拳打脚踢,口中骂道:“给我打,这小混蛋竟敢轻薄本宫。”
宁王抱头躲避,大声呼喊:“不许骂我娘亲!不许骂我娘亲!我要告诉父皇,我要告诉父皇!”
李美人却毫不理会,继续斥道:“你以为陛下在乎你们母子?你母亲不过是亡国之君的一个舞姬,被陛下俘虏过来,在这顺天王朝的皇宫里,连身份最低等的贱婢都不如。生了你这么个痴呆儿,要是陛下在乎你,怎么会把你扔在宫外不闻不问?小蹄子,还敢和我动手?给我打,狠狠地打!”
冬儿见此惨状,心急如焚,急忙上前跪拜,恭敬道:“李美人万福。”
李美人此刻怒气冲天,大骂道:“滚开!”
冬儿却没有退缩,继续说道:“李美人息怒,奴婢,奴婢方才听闻太监总管说,皇上等下会来御花园赏花。”
李美人闻言,目光微颤,她深知陛下威严,如若被陛下看到自己这副泼妇骂街的模样,必定会遭陛下严厉斥责。
“行了,住手,走!”
太监们见李美人发话,这才停手,纷纷退到一旁。
李美人狠狠瞪了宁王一眼,然后一甩裙摆,愤然离去。
宁王坐在地上,满面泪痕,低声啜泣。
冬儿见人群散去,忙上前拉起宁王,疾步躲入一座假山之中。
她紧紧抱住宁王,轻声安抚道:“没事了,无没事了。”
“我娘不是贱婢,我娘才不是贱婢,她们为什么要这样骂我娘,为什么她们要欺负我娘,为什么她们要欺负我?”
宁王在她的怀里委屈哭泣道,像一个受到惊吓的小鹿。
冬儿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柔声道:“你不需要听别人的话。别人轻视你不要紧,重要的是你不能自暴自弃。相反你如果自重自爱,便是最好的回击。”
宁王闻言,哭声渐弱,抬起头望着冬儿。
宁王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女孩,心中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
他原本如死寂般深渊的眼底,仿佛被一缕阳光穿透,那深不见底的冷漠之中,渐渐燃起了一丝暖暖的火光。
自母妃去世后,世间从未有过任何一个人像这个女孩这般温柔待他。
冬儿没有察觉到宁王的神色变化,继续宽慰道:“你是皇子,当立志高远。你的母妃为了你,甘愿忍受一切委屈。你若能自强不息,便是对她最好的回报,亦能令那些侮辱你母亲的人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