裟羽有些茫然。
如果真的是冰窟窿,为何身下并没有任何的积水?还是说自己已经被冻到连积水都摸索不出来了?
还有,方才的那个女声,到底又是谁?
就在思绪乱糟之时,一道幽幽的翠绿色光芒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你说这块玉?阿嬷说这块玉是我出生时就跟着我的,是我的本命玉……你难道没有本命玉么?”
这次出现的嗓音,是一个少女的声音,那嗓音温和且礼貌,像是浸泡在热水中的冰块。
裟羽牙齿打着颤,一点一点向前挪。
他已经完全感受不到自己的腿了,这种感觉有些诡异,像是拖拽着两块很沉重的石头。
就算得救后,自己也没法练剑了吧?裟羽不知道,他的脑子很乱,思绪仿佛被寒冷冻住了,只剩下本能拖拽着他的身体在前进。
那光芒像是萤火虫,但萤火虫绝不会有如此之大;他又觉得那微光像是故乡传闻中的鬼火,但鬼火是飘渺的,又不会有如此之凝实。
难道说这就是那温润嗓音所说的本命玉?
“我们玉璃宗的开宗师祖,是那十位补天人之一,魄四,雀阴,传闻她死后,将自己的三魂七魄都化作了美玉,散落在了万重山脉之中……衔玉,你的玉奴真的没问题么?他看起来已经受不住了。”
这一次的声音变为了一个男人的浑厚嗓音,像是传书授课的老师。
裟羽咬着牙,向前蠕动。
不管那光芒究竟是什么,都是他现如今唯一的希望,他现如今身上什么也没有,双腿还失去了知觉,想要靠着赤手空拳爬上这光滑的冰壁,岂止是不亚于登天之难!
在耗尽力气之前,他总算是摸索着来到了那微光所在的地方。
可当他看清那散发光芒的物件时,整个人却犹如遭了雷劈般——
那是一块沾着血污、已经碎裂到不成样子的长命锁。
“你这个……骗子……你欺骗了我……就为了那块玉,你骗了我们所有人……我诅咒你,你将会死在无光无影,无天无地,无人知晓的地方……你会失去一切……”
一个垂死的男声出现。
那声音似乎就是从那块碎裂的长命锁里传出的。
裟羽用力咬住下唇,伸出手,将那长命锁拾起。
就算是碎裂的长命锁,也是有用的,也许自己能靠着这碎块在冰壁上敲出凹坑……
裟羽紧紧握着那长命锁,鲜血从指缝间流出。
他的手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了,根本察觉不到自己是否握紧了那碎片,也察觉不到自己是否被那碎片划伤。
就在他即将用尽全身力气砸下时,突然愣住了。
那手掌心处的裂口,诡异地散发出了暖意,与那裂口严丝合缝地镶嵌在了一起,仿佛它的存在,它的诞生,就是为了迎接这块碎掉的玉。
裟羽尝试着将它抠下,可还没来得及伸出手,那块玉就已经先一步地钻入他手心的裂痕中了,只留下了一星半点残留在外面的碧绿色。
随后,整个世界都天翻地覆了过来。
地换至天,天换至地。
黑暗中的裟羽完全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只感觉一切都在旋转。
待到一切终于停下后,裟羽忍不住半跪在地面上呕吐起来。
好不容易停止下来后,他才朦胧看清自己吐出的东西。
那是大团大团漆黑的黏稠东西,甚至还在微微颤动着,像是活物,但从没有过这么诡谲的活物。
这是什么?
正当他打算用剑去挑拨一下那事物时,却听见身后不远处传来了一个有些幽幽的声音。
“如果我是你,就绝不会去冒然触碰那黑潮。”
裟羽回过头来,这才发觉自己不再身处于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冰窟之中,而是在一个诡异的湖心处。
四周是看不见边际的辽阔湖面,无风的时候,水面极静极稳,清澈得仿佛一眼便能看清全部,但倘若真的细细看去,便会发自内心得感到毛骨悚然。
因为这湖实在是太深了,竭力望向那更深的水底,能看见只有一片漆黑深邃。
湖中供于立足的岛屿很小,其上还有两人高的翠绿竹林占据了大半的地方。月光皎皎,三两古怪灯笼点缀湖面岸边。
唯一的石亭里,摆着密集的蜡烛油灯。那些放在瓷碗里的蜡烛油灯的光亮像是众星拱月般,落在了那坐在棋盘旁蒲团上的白衣青年身上。
这是个与众不同的人,这是裟羽的第一印象。
与他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雪白而柔软的大氅披在那青年的身上,眉眼俊美,长睫垂下阴影寥寥,眼眸清亮得像是玉石,温润而通透,令他只是看了一眼,便下意识地避开视线,自惭形秽。
“你知道那是什么?”
“先坐下吧,”那青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看向石亭外,感叹道,“真是……好久没有看到这幅光景了。”
湖面虽然无风,但随着他的视线扫过,其上也是泛起了阵阵涟漪,竹林也是紧跟着哗哗作响,仿佛是在对他的那句话作出回应。
“这里是哪里?”裟羽坐在了棋盘旁蒲团的另一侧,紧接着问道。
“这里是中阴湖,”那青年说,“是生与死之间的交界。”
“我……已经死了?”裟羽有些沙哑道。
“这件事情,最清楚的应该是你自己,”青年只是摇了摇头,“我只是个带你渡河的摆渡人而已。”
“渡河?”裟羽看向石亭外,“去哪里?”
他没有看到其外有哪里是边界,或是能够去的地方,这里就只有水,天地间除了这座石亭外,就再也没有其他陆地了。
“去更深的地方,”白氅青年并未解释得很清楚,只是将一小杯热茶推向了他,温和笑道,“喝了这杯茶,就上路吧。”
裟羽接过那一小杯茶,放在手中,暖意渗入原本被冻僵的指缝间,缓缓将心境平复了下来。
嗅着那茶香,他居然真的有些能接受“自己已经死去”这一事实了。
所以他将那一小杯茶一饮而尽。
白氅青年凝视着他,直到看见那茶杯中空空如也后,又是流露出了一丝笑意,起身道:
“光阴珍惜,我们走吧。”
他来到了湖旁,取出了一个深灰色的骨笛,在吹响有些凄厉的声响后,一具没有顶盖的木棺缓缓浮出水面。
裟羽的视线被那木棺的底部所吸引,那是四只正托举着木棺的青绿色手掌。
那些手掌不像是普通的人,而是狰狞的,有着鱼的蹼和鳞片,裸露的血管粗壮而扭曲,血管的颜色是更深的墨绿色,长且锋锐的苍白指甲上挂着像是海藻一样的植物。
他垂眸看向那存在,像是一种直觉,他感觉对方也在好奇地看自己,在水下的黑暗里,那是极其稀少的,没有丝毫恶意的视线。
又像是妖物,又像是人……
是同类么?
尽管对水下的陌生存在很是好奇,但白氅青年还在耐心等待着,所以裟羽什么也没有说,跟随着对方一同坐进了那具木棺里。
木棺的空间并不算小,坐下两个人算是绰绰有余,和寻常的木舟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裟羽不开口,只是默默看着湖面。
待到那岛屿已经遥遥到根本看不见的地方后,裟羽感觉木棺停下来了。
“到了。”
白氅青年轻声道。
“到了?”裟羽向着木棺外望去,并没有看到任何其他的东西,这里还真是孤零零的,四面八方前后左右除了水以外还是水,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在下面,”白氅青年说,“你需要抛下一切,跻身入这弱水之中,宁静……就在其中。”
“抛下一切,”裟羽像是想到了什么,紧紧握住了怀中的铁剑,“这个也不能带么?”
“它只是你的执念,仅此而已,”白氅青年哑然笑道,“你好好想想,在自己的记忆里,最后的时候,它真的在你的身旁么?”
裟羽愣住,在那冰窟窿里,剑真的不在自己的手边,也正因如此,他才会爬去寻找那微光所在的地方。
“这只是我的……执念?”
他有些迷茫地看向了那柄熟悉到几乎成为身体一部分的铁剑。
“是的,正因为它,你才会如此痛苦,”白氅青年循循善诱道,“将它掷入水中吧,抛下执念。”
裟羽迟疑着,将剑掷入了水中。
看着漆黑将那柄剑吞没,他感觉心中空荡荡的,像是缺失了一大块重要的事物。
“跳吧,跳下去,”白氅青年说,“去接受那宁静。”
裟羽缓缓站起身,来到了木棺的边缘。
温和的力道从他身后传来,将他推入了黑潮中。
一瞬间,刺骨的冰冷拥抱住了他,但在极短暂后,那冰冷迅速转变成了温暖。
那温暖渗入他的手臂,他的身躯,他的五脏六腑。
仿佛一切都快要融化了,一切都可以放下,一切都可以消失。
“就这样……结束?”
就这样结束吧,他听到一个声音对自己说道。
可是疼痛几乎在同时袭来,让他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
是那柄被他掷入水下的剑!
他在无意识间被那柄剑划伤了,灼烫的痛楚将他的感知重新聚拢收回,温暖与舒适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了冰冷与即将窒息的痛楚。
活下去!
他几乎是竭尽全身的气力向上挣扎。
哪怕再丑陋的挣扎也没关系,哪怕是再可笑的尝试也没关系,他必须要向上挣扎。
竭尽全力,分寸不让。
……
“早就想说了,你们剑修还真是……愚蠢得有些可笑。”
看着重新平静下来的水面,白氅青年,或者说是江折玉,终于是流露出了真实性格,讥讽嗤笑道。
此时的木棺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就那样站在水面之上,如履平地,俯视着面前的一切。
他的心情很好,非常好。
“这具躯体比起先前的两位,质量上要好太多了,也许我能重新回到……不,没准能更进一步,”他低声喃喃道,“雀阴的枷锁……不知道现如今摆脱了没有,还有那些家伙……玉璃山、悬锋山、巫觋谷……好一群名门正道,当真是好手段!”
想到这里,他伸出手,慢慢地将手握起,指节敲了敲眉心,流露出一丝冷笑。
“不急不急,时间还有的是,日后再慢慢细算。”
正当他打算回身离开时,突然,水面里骤然伸出一只瘦削的手,死死地抓握住了他的脚踝。
“什么……!”
没等江折玉反应过来,他已经被先一步地拖拽下水了。
随之而来,是迎面一撞,那一下是那般重那般狠,额头与额头之间的剧烈撞击让白氅青年整个人都懵了过去。
随后,是狂风骤雨般的单方面殴打。
在毫无依靠的水里,江折玉完全被打懵了。
他没法布阵定局,也完全没有时间去施展什么其他的手段,那具暂且用着的羸弱身体更是脆弱的不堪一击。
那黑发少年将他死死压在水中,双手掐住他的脖颈,力度大到夸张的地步。
这是一个十六岁少年该有的力气么?
江折玉又惊又怒,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无论是在悬锋宗还是玉璃山,甚至是更久以前的过去,他都没有这么狼狈过——明明应该是别人在他的阵法里奋力挣扎,丑态百出才对。
可此时此刻,一切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他们不再是山上修行人,也不再是什么剑修或是其他,一切都没有了,只剩下最纯粹的斗殴,和未开智的野兽没有什么差别,就连牙齿和指甲都用上了。
就在即将窒息的前一刻,江折玉的脑海里只闪过了最后一句话。
这下……要阴沟里翻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