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国皇宫内
勤政殿外的石阶上积了一层薄霜。
礼部尚书成韦忠从殿内踱步而出,官袍上的云雁补子在冬阳下泛着刺目的金光。路过殿外静候的青年时,他刻意停下脚步,嘴角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下官提前恭贺丞相大人了。”他作揖的姿势标准得近乎刻板,声音却像浸了蜜的刀子。
梅谢寒连眼皮都未抬。寒风卷着残叶掠过他玄色官袍的下摆,腰间玉带钩映着寒光。他径直越过成韦忠,连个眼风都欠奉。
成韦忠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盯着青年挺拔如松的背影,袖中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且看你能得意到几时。”他阴鸷地低语,甩袖时带起一阵刺鼻的沉香气。
殿内龙涎香浓得令人窒息。和熙帝摩挲着翡翠扳指,目光落在渐行渐近的年轻丞相身上。
方才成韦忠的话犹在耳畔:“陛下,当一个人的权柄与声望凌驾于皇权之上时,所谓忠义......”
“陛下召见,不知有何要事?”梅谢寒虚行一礼,声音清冷似殿外寒风。
和熙帝眯起浑浊的眼睛:“朕体恤丞相劳苦,即日起刑部事务就不必劳你费心了。”
梅谢寒眼底寒光一闪。他正在追查的漕运旧案,关键证据就藏在刑部卷宗里。
“臣遵旨。”他答得干脆,倒让和熙帝噎住了。
老皇帝干笑两声,突然话锋一转:“谢寒啊,你今年二十有一了吧?朕记得你尚未娶妻......”
梅谢寒指节微紧,他终于明白成韦忠那声“恭贺”所谓何来。
半个时辰后,梅谢寒握着明黄圣旨走出宫门。
寒风卷着枯叶扑打在他脸上,诏书上“礼部侍郎苏临重之女苏亭月”几个朱砂字刺得眼睛生疼。
“去西欢街。”登上马车时,他突然吩咐。
金衡诧异地看着主子将圣旨随手掷在车厢角落,玄色衣袖拂过处,明黄绢帛上赫然现出几道皱痕。
西欢街的萧条令人心惊。
枯黄的叶堆积在龟裂的石板路上,四处散落的残败的树叶,没有一座看起来像达官贵族安置在这里的府。
唯一座像样的,但也没好到哪里去,透露出因年代久远经历了风吹日晒的痕迹。
朱红色的大门有些掉漆,上面挂着的灯笼破烂不堪,门前的两头石狮也不完整,唯有门匾上的“苏府”二字还算齐整。
在往前的不远处,几个百姓排成一列,他们衣着质朴,面色有些不好,咳嗽声也此起彼伏。
一个少女坐在木桌前,正为他们把脉看诊。
梅谢寒掀开车帘时,正看见少女在给佝偻老妪把脉。
少女穿着精致,披着雪白的狐裘,一圈毛绒绒围着她白皙的脖颈,她睫毛上沾着秋霜,呵出的白气在夕阳里化作碎金。
一阵寒风,她打了个冷颤,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白皙无瑕的皮肤透出淡淡的红粉。
她便是苏氏女苏亭月。
她的身旁立着一个扎着高马尾,一身黑色劲装的青年,他带着面具,看不出容貌,但他的目光却始终追随着她。
黑衣青年突然转头,鹰隼般的目光直刺马车。两人视线相撞的刹那,青年不由自主的握紧身侧的剑。
车轮碾过枯叶发出阵阵清脆的声响,视线一触即收,梅谢寒放下车帘,望着手中的圣旨陷入沉思。
青年他没看错的话,那是当朝位高权重的丞相,他出神的望着不断前行的马车直至消失不见。
“江吟舟?”少女的呼唤才让青年收回目光。
“啊,属下在,小姐,有何吩咐?”
苏亭月望着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忍不住调侃他,她说:“在想哪个小娘子啊?这么出神”
江吟舟挠了挠头,有些无奈的说:“小姐,属下没有。”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最后一位了,快收拾收拾回府了”
他有些心不在焉的闷哼了一声“嗯”。
他们回府时,天色已渐渐暗沉。
她的贴身侍女柳玉提着一盏绢纱灯笼,昏黄的光晕在青石板上摇曳,为她照亮归家的路。
刚迈过朱漆门槛,苏亭月便察觉到府中异样的气氛——几个身着绛紫色官服的宦官肃立院中,为首的那个手捧一道明黄圣旨,在暮色中格外刺目。
父亲苏临重正在与宦官们低声交谈,见她回来,立即招手示意。
苏亭月看着为首那个太监,心头没来由地一紧,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裙角。
那是皇帝跟前的太监吴长吉,随着他的一声轻咳,府中众人闻声,慌忙整衣跪伏,额头贴地,不敢梢动。
唯有苏亭月微微抬着头,目光死死盯着那道黄娟。
吴长吉缓缓展开卷轴,他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的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话音落下,众人屏息,唯有风声掠过檐角铜铃,叮当作响。
“兹闻苏氏嫡女亭月,年芳十七,温婉贤淑,德容兼备……”
话音未落完,她猛地攥紧裙角,指甲几乎嵌入掌心。
“特赐婚于丞相梅谢寒……”
圣旨宣读完毕,苏亭月耳边嗡鸣一片,她恍惚看见父亲叩首谢恩,她如坠冰窟,连呼吸都凝滞了。
暮春的晚风忽而掠过庭院,卷起她散落的发丝,也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寒风穿堂而过,吴长吉甩了甩浮尘,转身离开。
苏临重反复摩擦手中的圣旨,颤颤巍巍的走向苏亭月,将圣旨放着她的手中。
圣旨被反复查看,苏亭月颤抖的手指抚过上面工整的墨字,每一个笔画都像针般扎进心里。
绢帛上朱砂写的“择日完婚”的字样,此刻像血一样刺目。
嫁给那个传闻中冷酷狠戾,权倾朝野的
丞相……
喉间仿佛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连喘息都变得艰涩。
眼前的一切变得忽明忽暗……
“小姐!”柳玉惊慌地去搀摇摇欲坠的主人,却被江吟舟抢先一步。他扶住苏亭月的手青筋暴起,眼中翻涌着滔天怒意。
苏临重见女儿晕倒,快步上前,他推开江吟舟,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膝盖重重的咂在女儿身侧,苏临重一把将苏亭月打横抱起,他大步穿过回廊,厉声喝道:
“备参汤,快去请太医”
下人们从未见过老爷这般失态,一时间整个苏府乱作一团。
小厮跌跌撞撞冲出门去,连灯笼都来不及提,丫鬟们捧着热水巾帕在廊下挤作一团,被管家厉声喝散。
锦帐内,苏亭月被轻轻放在榻上,面色依旧苍白如雪。
苏临重半跪在床榻边,紧握着苏亭月的手此刻竟止不住地发颤。
“老爷,太医到了!”
须发花白的老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而入,刚要行礼就被苏临重一把扶住:“不必多礼!快看看小女......”
张院判搭脉片刻,忽然眉头紧锁。
苏临重心头猛地一沉,却见老太医转头低声道:“令爱这是急火攻心,气血逆行。还请大人暂避,老朽要施针了。”
门外,苏临重长叹一声,一拳砸在朱漆柱上,指节渗出血丝,他却浑然不觉疼痛。
檐下的风铃在夜风中叮当作响,像极了他此刻纷乱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