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寒风,策马疾驰间,梅谢寒回到府邸,他快步穿过回廊,还未走近正厅,便听见里面传来棋子落盘的脆响,伴着青年懊恼的叹息。
“又输了!先生这手棋当真精妙。”
推门而入时,炭盆烧得正旺。
那青年所喊的先生执着白子的手悬在半空,见来人便露出慈和笑意:“谢寒来啦。”
梅谢寒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这位满头银丝的老者,一袭素青长衫,举手投足间尽是文人风骨。
他曾官任太师之位,桃李满天下。
是梅谢寒的救命恩人,徐良生虽已远离朝堂,却仍是这天下最懂帝王心思的人。
“先生。”梅谢寒恭敬行礼,这才转向一旁的青年,语气里带着几分揶揄:“祁大人近日倒是清闲,大理寺的案子都审完了?”
祁知瑾不以为意地掸了掸衣袖:“丞相大人日理万机,下官这不是怕这丞相府太过冷清么?”
说着朝徐良生眨了眨眼,“先生说是不是?”
徐良生笑而不语,只是轻轻捋了捋花白的胡须。
梅谢寒瞥了祁知瑾一眼,并不想理睬他,于是绕过他,打算与徐良生对弈。
“先生,来一局?”
徐良生很爽朗的说:“好好好”
祁知瑾突然站了起来,腰间的玉佩叮当作响:“不是……我……”
梅谢寒解下大氅递给侍从,从紫檀匣中取出云子。
“陛下召你何……”
话未说完突然噤声,他盯着梅谢寒袖口若隐若现的明黄卷轴问到:“这是?”
“陛下赐的婚书”
室内骤然一静。
黑玉棋子在梅谢寒的掌心映出冷光,他平静的回答祁知瑾,并将圣旨丢给他。
祁知瑾瞪大了眼睛,徐良生执棋的手微微一顿。
“开什么玩笑!”祁知瑾猛地直起身子,捏着那卷轴,非常不可置信的说:“陛下怎会......”
棋局渐酣,黑白二子杀得难解难分。
祁知瑾焦躁地在屋内踱步,时而瞥向专注对弈的二人,终于忍不住道:"陛下为何突然要给谢寒赐婚?”
见无人回应他,他自言自语的说:“唉,帝王心海底针啊”
过了良久,三人再无任何交谈,室内烛火摇曳,将三人的身影拉长又压短,只剩下一阵阵寂静。
祁知瑾静立一旁,目光掠过棋盘上纵横的黑白子,指尖轻搭在茶壶上,壶嘴倾泻出一道琥珀色的细流,雾气氤氲,茶香悄然漫开。
他先为徐良生斟满一盏,又替梅谢寒续上,最后才为自己倒了一杯。
茶盏入手微烫,梅谢寒垂眸轻啜一口,苦涩在舌尖蔓延,却压不下心头翻涌的思绪。
棋局渐近尾声,黑白二子纠缠厮杀,如龙蛇盘踞,胜负只在一线之间。
徐良生指间黑子悬而未落,凝神细观棋盘,眉间微蹙,似在权衡最后一步。
梅谢寒指尖轻点檀木棋盒,黑玉棋子温润生光,却迟迟未再出手。
良久,他忽而轻笑一声,袖袍一拂,推枰认负:“先生棋高一着,谢寒甘拜下风。”
徐良生摇头,将手中黑子掷回棋盅,淡淡道:“非我棋高,是君心不在此局。”
话音落,窗外一阵夜风掠过,烛火猛地一颤,残影晃动间,棋盘上的杀伐之气亦随之消散无形。
祁知瑾轻摇其首,撩起衣袍端坐案前,将它放在梅谢寒的身旁。
徐良生捻须问道:"不知是哪位大臣的千金?"
“礼部侍郎苏临重之女。”梅谢寒淡淡的回答。
徐良生闻言微蹙眉头。他在朝数十载,交涉的官员很多,对各部官员大都了如指掌,然而辞官已有三载,何况这苏临重是近年新晋的官员,对其确实知之甚少。
“陛下为何独独选中他家女儿?”徐良生沉吟道。
“莫非当真看中苏氏在朝中根基浅薄?”
梅谢寒轻叩案几:“此事尚需斟酌。”
祁知瑾说:“不如我先去查探这位苏侍郎的底细?”
梅谢寒眸色微沉,沉默不语
徐良生略一沉吟,颔首道:“也好。”
“既然如此,那我先告辞了。”祁知瑾起身,朝徐良生拱手一礼,目光扫过静坐一旁的梅谢寒,转身向外走去。
“我送你。”梅谢寒嗓音清冷,随之起身跟上。
二人并肩穿过长廊,夜风穿庭而过,卷起衣袂翻飞,却无人开口。
檐下灯笼轻晃,在青石板上投下交错的暗影。
行至府门处,祁知瑾忽地止步:“就送到这里罢。”
“嗯。”梅谢寒负手而立,目送他踏入浓黑夜色,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
祁知瑾走出数步,却又猛然折返。
寒夜白气自他唇边逸散,嗓音压得极低:“梅谢寒,你当真要娶苏氏女?”
寒风骤急,梅谢寒广袖翻飞如鹤翼。
他侧身回望,眼底映着霜色:“不然呢?抗旨不成。”
……
“你知道的。”他忽然轻笑一声,指尖掠过被风吹乱的袖缘,“我不能踏错每一步”
“也不能牵连无辜”
所以,顺其自然,见机行事。
三媒六聘,三书六礼,十里红妆,明媒正娶。
这场婚事,已别无他法。
祁知瑾立于阶下,衣袍被寒风掀起一角,猎猎作响。
他望着梅谢寒,喉间似有千言,最终却只是抬手一揖,袖摆垂落如云:“走了。”
梅谢寒缓缓抬手还礼,广袖翻卷间,露出半截苍白的手腕,像一柄出鞘三分的剑,寒芒内敛。
“嗯。”
这一声应答极轻,转瞬便消散在风里。二人之间,唯余满地清霜,与那说不尽也道不明的沉默。
祁知瑾转身离去,脚步声渐远。
梅谢寒却仍站在原地,望着他身影消失的方向,直到檐角铁马"叮"地一响,才如梦初醒般垂下眼帘,袖中的手慢慢攥紧又松开。
梅谢寒指尖微动,触到腰间悬着的那枚青玉。
玉佩沁凉,在夜色中泛着幽光,玉面上细细雕着缠枝莲纹,每一道刻痕都熟悉得刻进骨血里。
他拇指无意识地摩挲过玉面,触到那道几不可察的裂痕时,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顿。
从边境风沙到京城烟雨,裂痕是那年落下的。
寒风忽急,玉佩轻轻撞在犀角带扣上,发出"叮"的一声清响。
只见他下颌线条绷得极紧,像是要把某个呼之欲出的名字生生咬碎在齿间。
徐良生站在廊下,手中一盏灯笼在风中微微摇晃,昏黄的光晕映着他半明半暗的面容。
“谢寒啊”他声音不高,却沉缓有力,像一记钟声敲破夜色。
梅谢寒身形微顿,却未回头,只是袖中的手无声攥紧了那枚玉佩。
徐良生缓步走近,在他身后三步处站定。灯笼的光斜斜投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错在石板上。
“更深露重,该回了。”
梅谢寒终于转过身来,月光下,他眉目如覆寒霜,唯有眼底一点未熄的火光,泄露了方才翻涌的心绪。
“先生”他语气平静,仿佛方才那个在夜色中摩挲旧物的人并非自己。
徐良生目光落在他掩在袖间的手上,又移向他紧抿的唇线,终是轻叹一声:“有些事,急不得。”
梅谢寒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学生明白。”
他抬手一揖,玉佩在暗黄的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徐良生看着那枚青玉,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却终究没有多言。
“走吧。”他转身引路,灯笼在风中划出一道暖色的弧光。
梅谢寒沉默跟上,两人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曲折的回廊深处,唯有那枚玉佩,仍在夜色中无声地晃动着,像一颗悬而未决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