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寒风凛冽,卷着枯叶在青石板路上打着旋儿。
苏府的管家吴孝拢着袖子,快步穿过回廊,在正厅外停下,低眉顺目地朝里望了一眼。
见苏临重已穿戴整齐,正低头整理官袍的袖口,吴孝这才轻手轻脚地走近,附耳低语了几句。
苏临重身形一顿,眉头微微蹙起,眼底闪过一丝复杂之色,却终究未发一言,只略一颔首,便大步朝外走去。
他步履沉稳,背影挺直,唯有袖中攥紧的拳头泄露了几分心绪。
他走后没多久,一辆灰扑扑的马车便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苏府侧门前。
车帘微掀,一只素白的手轻轻搭在车框上,随即,一道纤细的身影缓步而下。
巳时,苏亭月才悠然转醒。
屋内炭火烧得不怎么旺,寒意侵人。
她拥着锦被,懒懒地翻了个身,却并未唤丫鬟进来服侍。
光透过窗纱,在地上投下一片朦胧的光影,她的余光忽地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窗前,背对着她,似在凝望院中之景。
苏亭月呼吸一滞,不可置信地撑起身子,锦被滑落,露出她单薄的寝衣。
“母亲……?”她声音微颤,几乎以为自己尚在梦中。
窗前的身影闻声一震,急忙转身,四目相对,苏亭月的眼眶倏地红了。
她猛地掀开被子,赤着脚便朝那人奔去,冰凉的地板刺得她脚底生疼,却顾不得许多,只颤声又唤:“母亲!”
余夙快步迎上,一把扶住她的手臂,触手冰凉,不由蹙眉:“地上凉,快回榻上去。”
她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苏亭月这才看清她的模样,一身淡青色素衣,衣料虽普通,却浆洗得极干净,发髻挽得简单,只斜插一根桃木簪,衬得她面容愈发清瘦。
四十来岁的年纪,眼角已生了细纹,可眉眼间的沉静却如古井无波,叫人瞧不出情绪。
苏亭月被她半扶半抱地按回榻上,余夙顺手扯过一旁的狐裘裹住她,这才轻声问:“身子可还有不适?”
苏亭月摇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被角,目光却贪恋地凝在母亲脸上。
余夙避开她的视线,转身朝门外走去:“饿了吧?我去热一热给你炖的汤,让柳玉进来伺候你梳洗。”
“母亲!”苏亭月猛地伸手去抓她的衣袖,却只堪堪擦过衣角。
余夙脚步未停,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外。
苏亭月怔怔望着空荡荡的门口,指尖还残留着那一瞬的触感。
母亲的衣袖上沾着寺庙里常有的檀香,清冷又疏离。
她曾无数次想问,为何母亲总对她若即若离。
可每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苏亭月不禁想起及笄那天她攥着母亲冰凉的手问:“母亲是不是不喜欢阿月?”
余夙的指尖在她掌心轻颤,却只抚过她发顶:“世上哪有母亲不爱孩子的。”
苏亭月攥着袖口的指尖有些发白,眼眶里闪烁着泪花,如果爱,为什么不给予陪伴,总是疏离。
从江州到京城,母亲总是居住在寺庙里,余夙甚至不许她踏进玄德寺半步。
记忆里母亲的面容总蒙着层薄雾,唯有生辰前后三日,余夙才会来陪伴她。
父亲苏临重与母亲同处时却鲜有交谈。
苏亭月一直都未曾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午时,苏临重才下朝归来。
宫门外,一众官员三三两两结伴而行。
若在往日,苏临重这样的小小礼部侍郎,是无人搭理的。
可今日,他甫一出现,便有不少人围了上来,拱手寒暄,言语间尽是奉承。
“苏大人,令嫒与梅丞相的婚事,可真是天作之合啊!”
“日后还望苏大人多多提携……”
苏临重面上堆着笑,一一应付,后背却已沁出冷汗。
正欲脱身,忽见前方一道暗红身影缓步而来,梅谢寒一身丞相官袍,玉带束腰,衬得身形格外挺拔。
他眉眼冷峻,目光扫过众人时,如霜雪覆顶,原本喧闹的人群顿时静了几分。
气氛陡然凝滞。
苏临重僵在原地,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一声嗤笑。
“哟,梅丞相,见到未来的岳父大人,怎的也不说句话?”
说话的是户部尚书徐值,徐良生的门生,年岁与梅谢寒相仿,却总被压一头,此刻逮着机会,语气满是挑衅。
梅谢寒眼皮都未抬,只淡淡道:“徐尚书若对旁人的家事这般上心,不如辞官去当个媒婆,也算人尽其才。”
徐值脸色一青,袖中拳头捏得咯咯响,却终究不敢发作。
梅谢寒这才转向苏临重,略一拱手:“苏大人,本官尚有公务,改日再登门拜访。”
他说得客气,可那双眼却冷得骇人。
苏临重后背发凉,连连后退几步,干笑道:“丞相大人言重了,下官……下官惶恐……”
梅谢寒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众官员见状,也纷纷散了。
苏府内,苏亭月正小口喝着余夙炖的汤。
见父亲回来,她搁下碗,唤了声:“阿爹。”
苏临重朝她温和的笑了笑,然后目光落在她身旁的余夙身上。
她坐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他在余夙对面坐下,三人相对无言。
最终还是苏临重清了清嗓子,朝门外吩咐:“吴管家,把我书房里有关婚事的相关事宜的东西拿来吧。”
“是,老爷。”吴孝躬身退下,屋内又陷入沉寂。
窗外,北风呜咽,卷着枯枝敲打窗棂,一声声,像是叩在人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