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破

    城破了,胡人的钢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婴儿的啼哭,女人的哀求,老人的呻吟,充斥着耳膜,冰冷的钢刀抵住我的脖颈,留下一道红痕。

    “别怕。”阿姐轻声安慰我。

    夜里,我们在阿娘的掩护下逃出宅子,阿姐拽着我从后院的窗子翻出,赤脚跑在地面凹凸不平的小巷中。

    “快跑,跑得远远的……”阿娘竭力地喊着,拐过巷口,喊声消失了,阿姐将我的手紧紧握住。

    正值寒露,寒风如细针般刺入喉中,铁锈味在鼻腔翻涌。

    北方蛮子兵的铁骑踏碎了土墙,我和阿姐还是没能逃出小巷。

    “你看这妮儿,还挺倔。”蛮子抬起粗壮的手臂,朝阿姐扇了一巴掌,又扯住她的头发,锋利的刀刃抵上阿姐的脖子,迫使她抬头。

    “模样还挺水灵。”蛮子呲着黄牙,鼻尖直往阿姐脸上蹭。

    “想被砍脖子么,大帅吩咐过不能动女人。”

    “哼,早晚都会分给咱们。”

    空气中弥漫着厚重的血腥味,无数的哭喊声和哀求声渐渐消失,像注入水中的石子,在短暂地留下湖面上泛起的波纹后销声匿迹。我看向阿姐,她正朝着小巷的入口,那是边城的集市。我不知道阿姐从小小的巷口中看到了什么,也不敢扭动自己的脖子,阿姐闭上眼,毫无血色的嘴唇不断颤抖。

    “阿姐!”我的心脏砰砰乱跳,泪珠顺着脸颊滚落。

    “啪——”

    阿姐脸上被扇出红印,“哟,还想着撞刀自尽,可没那么容易!”蛮子恶狠狠地拽住阿姐的头发。

    朝阳同往常般升起,光亮照进巷口,一点点蚕食黑暗,灼烧眼球。

    阿娘对我说过,爹是朝廷的罪人,所以,我们从京城搬到了边城。阿娘还说,那时我只是个不记事儿的女娃娃,所以,我记不起京城的样子。我想知道京城,可是阿娘太忙了,忙着照顾生病的爹爹,忙着为永远瞧得见底的米坛奔波。只有我和阿姐去牧江洗衣时,阿姐才会翻来覆去地讲着她在京城的一小段童年。

    阿姐说,盈宝斋的糖葫芦是全天下最好吃的糖葫芦,饱满红润的山楂裹着雪白的糖霜,酸酸甜甜,买上一包,在京城的灯会上边逛边吃。我不太好奇京城的灯会,只去记阿姐讲的糖葫芦,那比王伯伯给的半个橘子还要好吃。阿姐将水珠洒在我脸上,笑着打趣道:“呀呀呀,哈喇子要掉衣服上喽。”

    洗完回家时,阿姐总会抱着一筐衣服,用竹筐轻戳我的后背,“别想啦,以后回了京城,咱们去买满满一筐,边吃边玩。”

    后来,爹病死了,阿娘更忙了,可阿姐,再也没同我讲过京城和盈宝斋的糖葫芦。

    “吃吧。”阿姐避开蛮子的视线,在奴役队伍中递给我半个馒头,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迫不及待咬上一口,囫囵吞下,再次下口时,我顿住了,将馒头掰成两半,偷偷塞了一半在阿姐手里。

    已是深秋,北方的草原开始泛黄,却不显衰败之意,我赤脚踩在草皮上,仿佛无数软刺扎进脚底。我们被押到了蛮人安营扎寨的地方。

    “弟兄们,咱挑几个水灵的,给可汗送过去,要是可汗高兴,重重有赏!”

    手中忽地一轻,阿姐松开了我的手,她被蛮人拽出队伍,“阿姐!”我惊慌失措,伸手去抓阿姐的衣角。可惜,没能够到。耳边只轻轻传来一句“别怕,好好呆着。”

    阿娘抱住蛮子的腿,钢刀直直朝她砍去,刹那间,鲜血如注。

    我在梦中惊出一身冷汗,呼吸急促。

    “做噩梦了?”阿姐轻拍我的后背,我仰头望向她,借着月光看她被削短的头发。将近黄昏,我才又见到阿姐,她头发凌乱,嘴角带着血渍。我问不出阿姐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在阿姐身旁不停擦眼泪,听着和阿姐一同回来的女孩一遍又一遍地朝她说谢谢。

    “阿姐,我梦到阿娘了。”我抬起袖口擦着眼角,背上的手顿了顿,阿姐轻声安慰道:“还有阿姐在,阿姐会陪着你。”

    我低下头,抓住阿姐的衣角,“阿姐,你那时是想撞上去吗?”

    那天被抓时,你是不是已经活不下去了……

    “现在不会了。”阿姐揉了揉我的头,“睡觉吧。”

    北地的寒风在夜里呼啸而过,帐篷中时不时传来疲惫人儿的鼾声。

    “我答应过阿娘,会护好你的。”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听到一句话。

    “我叫阿吉,你叫什么?”一个同我一般年纪的北地少年蹲在阿姐旁边,歪头问道。

    那日后,我和阿姐成了蛮子的洗衣工,日复一日地在河边洗着成堆的衣服。

    阿姐用木棒捶着衣服,一言不发。

    “我在酒宴上看到过你,”那个叫阿吉的少年也不恼,继续自顾自地说着:“你真厉害,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同可汗那般讲话了。要是平时,那个女孩定是会被罚的。”

    “希望我以后能和你一样厉害。”

    “你想喝青稞酒吗?我可以帮你带一些。”

    ......

    阿姐始终没同阿吉说过话,阿吉似乎说累了,抱膝坐在阿姐旁边,看着阿姐洗衣服。

    之后阿吉也同我说过几句话,我看了看阿姐,没敢应他。

    “我明天会再来的。”阿吉望向远方的落日,慌忙起身跑走。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几乎每日晡时,阿吉都会来找阿姐,带着一些吃食和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他总会自顾自对阿姐说几句话,然后安静地呆在阿姐身旁,帮阿姐捞起不小心被河水带走的衣服。

    这次,阿吉带来一串羽毛挂坠,他小心翼翼地放在阿姐身旁,眨着眼看阿姐,阿姐仍旧不理他,他有些灰心,耷拉着脑袋蹲在一旁。

    趁着阿姐去拿衣服时,阿吉拉住我悄悄问道:“你姐姐是不是不喜欢羽毛?”

    “不喜欢。”我胡乱答道,怕阿吉再问些什么,我连忙朝阿姐跑去,只丢下阿吉一人看着羽毛苦苦思考。

    我发现阿姐最近有些奇怪,她会偷偷收集一些旧衣物,将它们裁成小块,然后藏起来。还总会在半夜走出帐篷去到废弃马厩,那里是洗衣工的临时茅房。我很害怕,总是无由地心慌,时常会在半夜惊醒,但我没有向阿姐提起过这些事,害怕她会觉得我胆小没用。

    “你想看小兔子吗?”阿吉双手捧着一只白兔子,期待地望着阿姐,当然,阿姐没有看他和他手里的兔子。

    “好吧,”阿吉抱着兔子坐下,安慰自己道“我娘说你们是从边城来的,那里的兔子肯定比我们这儿多,所以你也不好奇了。”

    “边城早就没了。”或许是在心里积压已久的词被突然提起,或许是这几日无来由的心慌,我不由地心生愤慨。

    “怎么可能,可汗前几日才去过。”阿吉急忙否定我。

    “就是你的可汗把边城毁了,还把我们押到这为他做苦力!”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朝阿吉吼道。

    “你胡说,爹……可汗说过,他只是去边城雇佣一些劳力,怎么会……”

    “别说了。”阿姐站起身,打断了阿吉。

    阿吉愣住了,手中的兔子直往他怀里钻,他抬头看向阿姐,嘴唇微张,想说些什么,还是没说出口,抱着兔子跑走了。

    之后几天,阿吉都没有出现过。

    再见到阿吉时,他的嘴角旁肿了一个大包,安静地呆在阿姐旁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笨手笨脚地帮阿姐干活。直到月色降临,阿姐和我干完活,阿吉也没离开。

    阿姐收拾好东西,对我说:“走吧。”

    “对不起。”阿吉带着哭腔,在我们身后说道。

    北方的冬天来得很快,湖面开始结冰,冰层不断累积,在湖面叠成厚厚的一层。洗衣工们费了好大的劲,在冰面上凿出窟窿洗衣,我和阿姐也不例外。冬季的衣物相较少于其它季节,但胡人总有折磨人的法子,比如衣服堆里只穿了一天的貂皮和沾满陈年血迹的大衣。

    我挠了挠手上生出的冻疮,靠着阿姐慢慢啃发硬的白馍,脑子里一片混沌,我止不住去想洗衣工小长,他被发现死在河边,不知道是冻死的,还是饿死的。

    下一个会是我吗?我紧紧捏住剩下的白馍,将它小心翼翼揣在胸前,这些得留到晚上才能吃。

    “不能死,”我告诉自己,“要和阿姐一起回京城。”

    “你把这堆衣服拿过去吧。”阿姐微微侧头,向我说道。

    我从冰水中抽出手,哆嗦着向掌心哈了一口气,顺势站起身,却忽地眼前一黑,朝阿姐倒去。

    “小棉!”

    我听到阿姐在叫我的名字,可我睁不开眼,只能任凭自己坠入一片黑暗中。

    我想让阿姐去放衣服,因为放衣服的房子很暖和,没有呼呼直吹的北风和冰凉的河水,可阿姐每次都让我去,说她嫌麻烦。

    应该再劝劝阿姐,说不定阿姐就听我的话了。

    不,阿姐向来都只听自己的,阿娘常说她是头倔驴,我同她说多少次她都不会听。

    我躺在毛毯上,昏昏沉沉地想着,身体忽冷忽热,眼皮沉重到无法睁开,只能虚弱地躺在一旁,在偶尔清醒时听到只言片语。

    “我可以帮你!你妹妹会好的。”

    “这是我偷偷拿的旧毛毯,不会被发现,你放心……”

    “我听我娘说这个治风寒有奇效……”

    ……

    “谢谢。”

    我听到阿姐说。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我看见阿吉正坐在一旁打哈欠,他张着嘴,偏头向我看来,和我四目相对。

    “醒了!”

    他猛地从地上窜起来,满脸开心,又急忙蹲下身问道:“你还难受吗?”

    我朝他摇摇头,又见他咧开嘴笑着说:“我去叫你阿姐,你先休息吧。”话音刚落,阿吉便撒开腿跑远了。

    阿姐向我跑来,俯身用手臂碰了碰我的额头,手指略过头顶时,我看见阿姐被冻得通红的手掌细细发抖,带着屋外呼啸驶过的北风与河中冰冷刺骨的寒气。

    阿姐放缓了呼吸,问道:“有哪儿难受么?”

    “不难受。”我顶着昏沉的脑袋,费劲地在脸上挤出微笑。

    “不难受就好,”阿姐微微弯着唇,笑得有些勉强,“要是难受的话……”她欲言又止,微微曲起手掌,拇指指腹放在食指上慢慢摩挲。

    我突然想起了那半个橘子,当时我年纪尚小,吃完橘子后仍觉得不够,便求着阿姐带我去京城,因为王伯伯说,那里会有更多好吃的东西。她也是这般垂下头,用拇指指腹磨着食指,看我坐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

    “我,我可以继续照顾她,”阿吉急忙说道:“你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她的。”

    阿姐转过头,静静看着阿吉,和他因为紧张而泛红的耳尖。

    阿吉用食指挠了挠脸,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可以给你们带些吃食吗?你放心,不会被人发现的!”

    “谢谢你。”阿姐轻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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