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冬天，注定漫长难熬。蛮子成天裹着大衣来抵御严寒，但洗衣工们却依旧穿着单薄衣裳，呆在雪地上，只有在借着柴火烘干衣服时，冻僵的身体才能稍稍回暖。
阿姐将大病初愈的我用毛毯裹得严严实实，自己却时常在深夜望向房门，像是在想那些因饥寒交迫而死去的汉人……
不幸中的万幸，因为有了阿吉的帮助，我奇迹般地度过了这个吃人的冬天，甚至还长高了些许，我很高兴，可以帮阿姐干更多的事，她便不会像从前那般累了。比我更高兴的是阿吉，漫长的冬季过后，蛮人开始春猎，而阿吉也有了他的第一次春猎。
“我要猎一只鹫鹰！”阿吉在一旁递给我一件冒着汗臭的大衣，兴奋地说道。我将衣服浸入河水，初春的河水还是有些冻人，我下意识皱了皱眉，随口问道：“是要做成羽毛坠子送给阿姐吗？”
“不是啊，你阿姐不是不喜欢羽毛吗？”
“哦哦，对，我阿姐是不太喜欢。”我有些心虚地答道。
幸好阿吉心大，没多想，又继续从衣服堆里拿了一件衣服，同我一样将衣服浸入河中，被河水冰得直呲牙，边哆嗦边说着：“我要用它做另外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等春猎结束后你就知道了。”阿吉冲我得意地笑了笑。
“春猎？”阿姐突然出现在身后，手里拿着一个白馍，分给了我和阿吉。
自从那次我生病后，阿姐对阿吉不再像从前那般冷淡，还会同阿吉说上几句话，把阿吉高兴坏了，几乎每天都会来找阿姐，同她说了几句话后，再安静蹲在一旁，帮阿姐干活。
“嗯，春天来了，大家会开始捕猎比赛，为今年赢个好兆头。”虽然已经和阿姐渐渐熟悉，但阿吉依旧会在阿姐面前紧张。
阿姐在阿吉身旁坐下，咬下一口白馍，慢慢嚼着，继续问道：“草原这么大，动物分散在各地，找出一个适合捕猎的地方应该不容易吧？”
“依木卓很厉害，他会找到最好的猎场。”
阿姐今天对阿吉说的话格外多，阿吉喜出望外，眼睛扑闪扑闪地发亮。
“依木卓是……？”
“他是可汗最得力的手下，重要的事都是交给他打理的。”提到可汗，阿吉的声音明显小了些，似乎是怕阿姐生气。
“可汗也会去吗？”
“会去，可汗的亲族都会去。”
“可若是这般位高的人都去了，该如何确保所有人的安全？”
“依木卓会提前布置好防守，他为此还专门画了布防图，不会有事的。”阿吉将最后一块白馍塞入嘴中，用力嚼了嚼，便咽了下去，又朝着阿姐笑：“不用担心，捕猎比赛从未出过事。”
阿姐也朝阿吉回了一个微笑，垂眼继续去咬白馍。
阿吉将河中的衣物洗净后拧干，站起身来对我和阿姐说：“明天春猎就要开始了，过些时日我就回来。”他边跑边抬头看天色，又在不远处停下，转过身向我们挥手道别。
阿吉不在的那些日子，阿姐的心情莫名地变差，还比以往更频繁地在半夜离开帐篷，我忍不住去问阿姐怎么了，她却总是岔开这个话题。直到有一天，我看到阿姐攒的布条的一角，写着“春猎”两个字后。那种复杂的难以言表的心情便开始日日缠着我，我止不住地去想边城，阿娘，还有阿吉……
两个月后，春猎结束了，阿吉却迟迟没来寻我们。
“阿姐，春猎好像结束了。”我这样同阿姐说道。
“嗯，三天前便结束了。”阿姐将洗好的衣物放在一旁，平静地答道。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问下去。
好在两日后，阿吉便来了河边。阿吉带来半只烤好的兔子，他的春猎似乎并不顺利，脸上还有未完全消去的淤青。
“你怎么了？还受了这么多伤，春猎不是很安全吗？”我在阿姐旁边问道。
阿吉却低下头，答非所问道：“我没猎到鹫鹰。”
阿姐锤衣服的声音很突兀地响起，我在一旁安慰阿吉：“这有什么，下次再去就好了。”
“嗯，下次秋猎，我再去猎一只。”阿吉握紧布满伤痕的拳头，朝我和阿姐说道。
春猎结束后，空气中总是散着若有若无的肉香，这可苦了许久没碰肉的汉人们，只能就着肉香去嚼难以下咽的白馍。
“我可以偷偷拿些肉回来。”阿吉对我和阿姐说。
“是去粮仓里拿吗？”阿姐问道。
“对，那里存着很多口粮，只拿一些不会被发现的。”
“可粮仓有重兵把守，你会有危险。”
“嘻嘻，我有秘密通道，很安全。”
阿姐睫毛微颤，又继续同阿吉说道：“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之后的日子，阿姐时不时会跟着阿吉去粮仓，将吃食偷偷地分给汉人们，虽然日子依旧过得心惊胆战，但却有了新的期许。
河水不再刺骨，北风不再呼啸，阿吉总会带一些东西逗阿姐开心。
或许是春天的格桑花，
或许是几颗漂亮的石头，
或许是用藤条编好的手镯，
......
我总在想，也许在阿吉的眼睛里，有曾经的阿姐，那是一个在京城逛灯会的小姑娘，会因为猜对灯谜而欢呼雀跃，会因为吃到糖葫芦而手舞足蹈，她的小小忧愁就像浮在水面的落叶，只需一缕秋风，便会漂向远方。
春去秋来，阿吉的个子长得很快，半年的时间，他已经能够到阿姐的下巴了，可阿吉总觉得不够，他想长得更快，更高。
我便笑他又不是开春的竹笋，该如何长那么快？
阿吉却摇摇头，故作深沉道：“你是不会懂的。”还十分正经地皱眉叹气。
不过也没愁几天，阿吉便喜上眉梢，兴高采烈地同我讲北地秋猎。
“秋猎，和春猎一样吗？”我问阿吉。
“不一样，秋猎的时间会更长，狩猎区会更大，因为我们要为今年的冬天做准备。”
“你还是会去吗？”
“当然，这次我铁定能猎到一只鹫鹰！”
不知道阿吉为何会对鹫鹰有那么大的执念，我随声附和道：“嗯，一定会猎到。”
秋猎的时间越来越近，阿吉来到河边时间也越来越少，他已经开始准备秋猎了。阿姐也是，总会借着吃饭的时间短暂地离开，却从不告诉我缘由。那种没来由的忧虑再一次涌上心头。
秋猎开始的前一日，阿吉同往常般来到河边，和我们道别。
“等等！”阿吉转身时，阿姐突然叫住了他。“小心些，别像上次那样受伤了。”她对阿吉说。
“谢，谢谢……”阿吉的脸颊瞬间涨红，结结巴巴地回道，然后落荒而逃。
又是一个夜晚，阿姐坐在我旁边，出神地望着从蓬顶楼下的月光，她很久没有开心过了。
“阿姐，那件衣服，已经洗过了。”我看阿姐第三次将刚拧干的衣服重新浸入河中，忍不住出声提醒。
阿姐静静看着手上的衣服，随后把它拧干，放了回去。
“阿姐，你不舒服吗？”
“没事，只是没睡好。”
河水缓缓流动，淌过指尖，涌入掌心，我和阿姐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