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蛮人的秋猎提前结束了,听说是遭了伏击,不得已提前返程。我有些担心阿吉,不知道他能不能回来。
失败的秋猎带回了愤怒的蛮人,洗衣工们开始人心惶惶,如果蛮人开始迁怒于汉人,第一个遭殃的,便是俘虏。
那些忧虑总能一字不差地进入我的耳朵,或许是生性胆小怕事,我总在空气中嗅到死亡的味道。
“吃吗?”阿吉递给我一只兔腿,我点头接下。
不幸中的万幸,阿吉平安回来了,还带来一些吃食,稍微冲淡了我的忧虑。
“送给你,”阿吉手上拿着一根骨头,递向阿姐,他的手开始微微发抖,“这是用鹫鹰的骨头做的骨笛。”
阿姐蹲着身子抬头看阿吉,刚想开口,阿吉又急忙说道:“不会吹也没关系,你可以把它放在那儿......或,或者我来教你吹,吹笛子。”最后一句话,阿吉说得格外结巴,声音也越来越小。
阿姐突然笑了,她接下笛子,轻轻说了声谢谢。
这时我才看清,笛子的下方还挂着一枚由绿石头打磨而成的珠子,从笛子再到石珠,都算不上有多好看,还无处不透露出青涩笨拙的手法。
阿姐将骨笛放在唇边,吹了一小段曲子。
笛子的音调出人意料的好听。
阿吉呆呆站了很久,才后知后觉地说了一句:“没,没事。”
“为什么秋猎会结束这么早?”阿姐将骨笛放好,问道。
“我们遭了伏击,可汗受伤了,所以提前返程回来。”阿吉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他的脸还泛着红。
“那冬天怎么办?”
“我们还存有足够的粮食,可以度过这个冬天,你放心,不够吃就去偷偷拿。”阿吉拍拍胸脯,对这些事自信满满。
阿吉的手又添了新伤痕,我望着他清澈的眼眸和上翘的唇,却始终高兴不起来,有些心虚地低下头。
阿吉走后,我和阿姐忙碌到黄昏,收拾好东西后,我们准备离开。
“等等!”阿吉的声音突然响起,我转过头,阿吉正朝我们奔来。
“你们快走,可汗说要杀了你们!”阿吉拽着阿姐手臂便要跑,却被阿姐甩开。
“你在做什么?”
“我,我要带你们走。”
“你刚刚说可汗要杀我们,”阿姐依旧平静地问道:“证据呢?”
“这是我听到的!就在刚才,他们说要杀了你们泄愤。”
“也就说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我为何要相信。”阿姐的语气愈渐冰凉,“如果俘虏私自逃跑,是会被直接射杀的。”
“我没有骗你们,快走吧!等他们把粮仓的火扑灭了,你们就逃不掉了。”阿吉的双颊通红,急忙解释道。
“阿姐......”我刚想开口,却被阿姐打断,“我们凭什么要相信你?万一你才是那个想要害死我们的人呢?”
“怎么会,我绝对不会,我......”
“杀人犯儿子的话,我为何要相信?”
阿吉的身子剧烈地抖了一下,他有些慌乱又有些无助地望向阿姐,“你知道了吗?可我,可我不会和他一样的,对,对不起......”
“你走吧,”阿姐看向阿吉的眼睛,手里紧攥着洗衣锤,“不然我会杀了你。”
阿吉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像很久之前在他怀里的小兔子,迷茫而可怜。
我们最终还是没有和阿吉一起离开,回到了帐篷中。
“阿姐,阿吉是可汗的儿子吗?”我小心翼翼地同阿姐问道。
阿姐正借着月光看手中的布条,她抬起头,望向我的眼睛,拽着布条的手滑到腿边,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轻声说道:“小棉,可以帮阿姐一个忙吗?”
我借着月光悄悄走过帐篷,来到马厩,将手中的布条塞在第二个马槽和第三个马槽之间。
阿姐依旧坐在帐篷中的木柴旁,隐没在月光中,她问我:“弄好了吗?”
“嗯。”
“好......”阿姐无力地靠上那堆木柴,垂下头,声音颤抖着:“这样便好了。”
北地的风吟唱万恶的诅咒,惨白的月光爬满熟睡人儿的脸颊。
我在一片哀嚎声中惊醒。
火光穿过破旧透风的篷布,带着恐惧与混乱。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恍惚间,我又回到了蛮人破开边城的那一晚,仿佛溺在河中,无法呼吸。
“怎,怎么回事?”
“蛮人要杀了我们吗?”
“不,不......是,是汉人!汉人攻进来了!”
“我们得救了!”
“得救了!我们能回家了......”
篷内的俘虏们纷纷醒来,在经过巨大的恐慌后欢呼。
众人脸上皆是劫后余生的笑容。
我却在这时候想到了阿吉,转头看向阿姐,她紧紧握住我的手,眼底透着青黑,眼眶通红。
从篷外走进一名将士,他对我们说道:“大家不要离开帐篷,这里是安全的。”
话毕,他看向阿姐,目光短暂停留后离开。
“这些北方蛮子已经溃不成军,你们马上就能回家了。”
我从篷布的破洞向外看,借着晨光,我看到一条血红的河,流过战火纷飞后的边城,来到这里。
婴儿的啼哭,女人的哀求,老人的呻吟,同欢呼声一并挤入我的耳朵,留下余音。
我将阿姐的手紧紧抓住。
“阿姐,他们都会死吗?”
阿姐看向我,张开嘴,却说不出话。
离开帐篷时,东侧的草原上正升起一轮朝阳,光亮刺入眼中,我偏头避开无孔不入的日光,却看到了曾经的边城。
到处是死亡,遍地是欢呼。
握住的手开始微微发颤,阿姐同我一起默默走在队伍最后,被身旁不成句的哀嚎声裹挟着。
“木姑娘,这次战争胜利,你功不可没啊。”
我躲在阿姐身后,探头看去,是之前那位走进帐篷来的将士。他坐在雕花文椅之上,笑得温和。
“李将军,为何将那些妇人小孩也押回了边城?”阿姐上前一步问道。
“哈哈,木姑娘,蛮人是我们的敌人,不将敌人关押,莫不成要把他们放了?”
“可那些妇人小孩是无辜的,杀人的是蛮子兵,破城的也是。”
“木姑娘啊,就算我能把那些人放了,边城百姓也不会放过他们。”
李将军面色如常,将我和阿姐送出了房间。
“阿姐,他会死吗?”我看着阿姐再次问道。
阿姐不语,只是望着缝隙里的月亮出神。
我们回到了边城,在面目全非的房子里搭建以前的家,却再也没有阿娘,没有王伯伯给我们的半个橘子,就连阿爹留下的唯一一幅字画,也早就掩埋在土房的废墟之下,不见天日。
阿姐靠在墙边呆了很久,月光为她镀上一层易碎的银边。
明天,所有的北地人都会被行刑处死。
行刑场下挤满了激动的汉人们,他们痛哭着,咒骂着,欢呼着......
我和阿姐站在人群中,拉住对方的手,阿姐静静地看着行刑场,什么话都没有说。
“这就是北地人的头子,是他!是这个罪人杀了我们的亲人,毁了我们的家!”
刽子手在台上高吼着。
“就是他!杀了他!”
“杀了他!”
......
一浪接着一浪的怒吼声中,人头落地,大仇得报。
“还有他的亲人,他的子民,所有的北地人,都该死!”
“放过我的孩子吧,他还很小,什么都不知道。”一位北地妇人哀求着。
“求求你们了,放了我们吧,我们什么都没有做。”
“饶我们一命吧,求求你们了......”
更多的北地人哀求着,恐惧着。
哭喊声被淹没在愤怒的人群中,消失在刽子手的刀下。
手中忽地一轻,阿姐挤开人群,站上行刑场。
“他们是无辜的,那些蛮子兵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北风从草原吹到边城,吹乱阿姐的发梢,“他们只是妇人和孩子,放过他们吧!”
“放过他们?凭什么!”
“无辜的?我的孩子也是无辜的,谁来放过他?”
“你这个叛徒,你知道蛮子杀了我们多少人吗?凭什么放过,他们该死!”
“就是她,她就是个叛徒,我看到她和蛮子待在一起!”
“难怪她当时还能拿出吃食来,原来早就和那群畜生狼狈为奸了,贱人!”
“她也该死!”
“她父亲就是个罪人,她这个叛徒,她也是个罪人!”
......
贫穷饥饿的人们连一片烂菜叶都没有,他们捡起地上的石子扔向阿姐。
阿姐的脸被石子划伤,流出鲜血,她被无数的咒骂声包围,愤怒的人群咆哮着,声讨阿姐这个罪人。
我被困在人群中,发不出声音,人们滔天的愤怒和巨大的恐惧感扯住我的双脚,使我无法动弹,看着阿姐被石头打到跪地不起,她垂着头,身上粘着泥土和唾液,阿姐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地面。
她会在想什么?是阿吉,还是曾经的边城。
“所有的尸体都已经被烧了。”李将军端起茶杯,慢慢喝下一口。“木姑娘,你下次莫要再此般鲁莽行事,我没办法再保你一次。”
阿姐静默地站在李将军面前。
李将军将茶杯搁在木桌上,“你和你妹妹暂且在我这里呆些时日,会安全些。还有......”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木大人为官公正廉明,只是一时被奸人所害才沦落至此,我懂你们的不易,但事到如今,你做再多的辩解都是无用功,还会引起更多猜忌。”
“多谢将军。”阿姐声音沙哑着。“小女会时刻记着此次战役的胜利全靠将军的英勇指挥。”
李将军笑而不语,轻轻点着头。
为什么没有向人们说起阿姐也是这次战役的功臣?
为什么说这次战争的胜利只是因为他的指挥?
为什么不去证明阿姐的清白?
我想问问李将军,可我早就没有了当初的勇气,便再也问不出口了。
天气渐寒,我和阿姐来到牧江的一棵柳树旁。
阿姐蹲下身子,将怀中的骨笛放在地面,盖上泥土,做成一个小小的土堆。
那日的风灌入口中,有些咸。
我和阿姐在土堆旁呆了很久很久,直至夕阳西下,夜幕降临。
“其实那次春猎,他猎到过一只鹫鹰,被他的哥哥抢走了,他是他父亲与汉人生的孩子,是最不受宠的小儿子,没有人会帮他,他一个人护了半天,被打了半天。”我们沿着牧江向回走,阿姐突然对我说道。
我看向阿姐,她的脸藏在月光下,有些看不清。
半个月后,李将军告诉我和阿姐,他会带我们回到京城,安顿好我们的一切。
我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声音发抖:“阿姐,我们能回京城了!”
阿姐的手掌隐没在袖口中,露出许久未见的笑容:“你就要看到京城了。”
就在我们动身返京的前一天清晨,阿姐独自去了牧江,再也没有回来。
边城的人们开始庆祝他们的节日,大家其乐融融,张罗着新的生活。我站在小土堆旁,看着牧江水缓缓向前流动,两岸边是一棵又一棵叶片金黄的柳树,树枝上是人们刚刚挂起的红灯笼,温暖而明亮,像是孕育整个四季才结出的果实,一个又一个不断向远处延伸,同这江水般没有尽头。
曾经的死亡和伤痛终将被人们所丢弃,随着牧江汇入湖海,慢慢从记忆里淡忘......
阿姐走了,我成了这世上最后一个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