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离开以后,切尔西庄园里迎来了一个好消息,女主人帕尔王后怀孕了。
可这个消息非但没有带来祝贺与欢笑,反而令整个庄园的气氛愈发压抑。盛夏的骄阳炙烤大地,花园里罕有蝴蝶飞舞,玫瑰凋谢得比往年更早几日。高墙外的泰晤士河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却无法带来哪怕一丝凉意。
男主人与女主人的争执日渐频繁,从园丁到厨娘,庄园里的每一个人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个脚步声、一句闲话惹来无妄之灾。屋内的空气仿佛也凝固了,争吵的回音不时在楼道与壁毯间回荡。
“我真没想到,你居然会赶走一位公主。”托马斯·西摩愤愤地拿起银色刀叉,切下一块松鸡肉送入嘴里,嘴角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咀嚼而抽动。
“怎么,你还想着与她搂搂抱抱吗?”帕尔王后用力地叉走了最后一块萝卜,冷冷地回敬道。
“可她是国王的亲姐姐!”托马斯·西摩抱怨道,“如果她还在这里,国王很可能会来看她,来看看我们的。但现在呢,他有任何音信吗?”
帕尔王后默默地闭上了嘴,她给爱德华国王写了好几封信,每封都精雕细琢,温情回忆他们在宫廷共度的时光,语气温婉动人,不是邀请他来切尔西避暑,就是恳求他允许她再次到宫里觐见。
但每一封信都石沉大海——国王没有任何回信,这就意味着还没有原谅她擅自再婚。比国王的态度更糟糕的是玛丽公主,她写来一封长信,斥责帕尔王后不肯为先王守寡。她们数十年的友谊就这样瞬间破裂了。
餐厅外的藤蔓在窗前摇曳,阳光透过茂密的绿叶洒入,斑斓的光点在地板上闪动,却无法照亮她的命运了。
托马斯·西摩更是被这夏天弄得烦躁不已。他与帕尔王后结婚,就是希望搭上先王后的顺风车,从此便利地出入宫廷,更多在国王跟前露脸,再取代自己的哥哥爱德华·西摩,当上护国公。
然而,这一切美妙的设想都与现实大相径庭。他们得罪了王室,远离了宫廷圈子,现在连国王的面也见不到。
贵族们向来最会察言观色,自然对他们也是不冷不热。他瞟了一眼餐桌旁垂手站立的简·格雷小姐,她才12岁的年纪,萨福克公爵夫人就提前将她送来当侍女,满脸堆笑。可如今却只偶尔寄来寒暄几句的问候信。还有达德利家族,派一个毛头小子来过一次以后,就再也不见了踪影……
托马斯·西摩恶狠狠地咽下最后一口肉,端起酒杯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在沉默中,开始对付眼前的甜品。
帕尔王后则是放下了甜点勺。这顿饭又是味同嚼蜡。
她目光空洞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这个她曾经爱过的男人。那时他为她读诗,送她糖果、花朵、护身符这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只为博她一笑。她一度坚信,与他的爱情是被老国王无情打断的,因此对再续前缘报着格外的期待与憧憬。可如今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沉闷地叹了一口气,不知不觉间,面前冰镇蛋糕上的奶油已经化成一团黏黏糊糊的玩意儿。
“哇——”她突然扶着桌角呕吐起来,惊得贴身侍女连忙上前,手忙脚乱地替她擦拭脸庞,又急急唤人去打水。
托马斯·西摩皱起了眉头,空气里弥漫着呕吐物的酸味,太倒胃口了。他本能地想发火,可还是咽下了,生硬地说道,“好了,好夫人。您不要胡思乱想,安心生下我们的孩子吧。来人收拾桌子!”
厨房的女仆上前来收拾餐具,他瞥了一眼,有个金色盘发的,脸庞白皙,一双纤纤小手十分敏捷,也是弯弯的柳叶眉,与年轻时的帕尔王后有点像。
“多萝西,先把餐巾和桌布收走。”女仆长对她小声说道。
多萝西。他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然后转过身去,留下忙碌的众人,径自上楼去了。
帕尔王后凝望他远去的背影,心中泛起一丝迟来的悔意。她想逃离这座庄园,逃离这段日渐枯萎的婚姻。可她已怀有身孕,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盛夏终于过去,秋意悄然降临,湖面上有一对野鸳鸯在亲昵地相互梳理羽毛,树林中偶尔传来几声乌鸦的哀鸣。果园里,前一年种下的樱桃、李子、桃子树第一次结出果实,眼看着一天天丰满膨胀,犹如帕尔王后的肚子渐渐鼓了起来。
到了孕晚期,她的身体越来越沉重,半夜也越来越容易醒来。她有时在黑漆漆的夜里向身边摸去,空无一人。这才记起,也许是受够了她经常起夜,自己的丈夫搬到了走廊另一侧的一间空卧房。她无暇多想,但渐渐地,庄园里多了一些流言蜚语……
那日午后,她在房中小憩片刻,醒来时只见窗外日光微黄,空气格外沉闷,屋内安静得连时钟的滴答声都清晰可闻,身边只有简·格雷一人站立侍奉。
她舔了舔自己干枯的嘴唇,“托马斯呢?”
年幼的简·格雷只是为她端上一杯清水,一言不发。
帕尔王后心里涌起一丝不详的预感,她又说到,“叫他过来吧,我有话跟他说。”
见简并不回答,她心里隐约的猜测有了答案。当即挪动着笨重的身体下床来,来到外间,迎着侍女们惊恐的目光,跑到走廊上,朝着托马斯的房间跑去。
她没跑两步,就被自身的重量压得喘不过气来,感到眼前一阵发黑。但即使如此,她已经看见了不远处一个仆人惊慌失措,转身消失在走廊尽头,随后另一侧响起了敲门声。
她的侍女们围了上来,扶起先王后,简·格雷哭泣起来,“陛下,您不要因为下人而生气。”
她挣扎着前行,转过转角,拼尽全力推开了那扇门。托马斯·西摩已经听到了报信,正在急急忙忙地拎起裤子,床上的女仆金色的头发散成一团,连忙拉上了被子。
“噢,上帝啊!”帕尔王后感到头晕目眩,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为什么?我嫁给你,你却没有丝毫的感激,反而要这么对我?”
托马斯·西摩勉强穿好了衣服,看起来却似乎比王后更加愤怒,“感激?凯瑟琳,我有从这段婚姻里获得什么好处吗?”
他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厌恶,“是你害了我!如果我当时没有追求你,就不会被老国王扔到布鲁塞尔去,我就会当上护国公!这都是你欠我的!”
帕尔王后被他的这番话惊呆了,她心口剧痛,想用最肮脏、最恶毒的话咒骂这个男人,可是平日贵族淑女的枷锁卡住了她的喉咙,让她说不出话来。她的牙关咯咯作响,张了两次嘴,手指攥着门框,倒在了地上。
侍女连忙前去搀扶她,摸到她湿漉漉的裙子,惊呼起来,“她要生了!”
屋外,风吹得窗棂咯咯作响,天色昏沉如墨。倏然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帕尔王后瘫坐在门槛上,湿透的裙摆紧贴在地板上,被鲜血染成了深沉的黑色。
“医生!医生!”
“快去准备热水和毛巾!”
侍女们一边试图将她扶起,一边惊慌地呼唤医生。简·格雷年纪尚小,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呆若木鸡,站在原地。
帕尔王后被搀扶回卧房,年长的侍女把房间的炭火烧到最大,点起了草药的香炉,又手忙脚乱地为她擦拭额上的冷汗。
帕尔王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像是一艘在风暴中破碎的船。她的腹部一阵一阵地抽痛,随后这种疼痛从腹部扩散到脊椎、到双腿、到全身,她像是被利爪撕裂般颤抖起来,疼痛击穿她的理智,她终于痛苦地呻吟咒骂起来。
托马斯·西摩站在一旁,脸色铁青,紧紧抓着衣襟。他的神情一度显出愧疚,但很快便被冷漠和不耐烦取代。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低头走到外间,静静等待结果。
医生终于赶到,“王后陛下,不要哭泣、也不要说话!深呼吸!保存体力!”
这是王后三十多岁、四次婚姻以来的第一个孩子,这个雨夜也格外地漫长。到了第二天清晨,帕尔王后已经疼得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陛下!现在用力!”医生皱起了眉头,感到王后似乎已经丧失了希望,又温言相劝道,“您的孩子在等着与妈妈见面!”
孩子,妈妈。帕尔王后稍稍打起了精神,她终于用尽全身力气,在剧烈的一次又一次收缩后,“嗵——”的一声,一个婴儿从体内滑了出来。
在清晨的雨声中,那个孩子哇地一声啼哭,细细的、柔弱的,如同被雨滴打湿的小雀鸟。
“恭喜陛下,是个女儿。”
产床上的王后嘴唇微微张开,喘息着,像是濒死的鱼。
她在恍惚中听见了女儿这个词。她曾经有过女儿的,她却为了混账的丈夫赶走了她。
她仿佛看见了旧日的阳光,托马斯为她吟诵十四行诗,送她一枝沾满露水的玫瑰。她以为那是爱情的复苏,现在看来,不过是一场雨后的幻影。
“对不起……莉兹,对不起……”她浑身发热,眼前是光怪陆离的场景。她伸出手去,只抓碎了湖面的涟漪。
窗外,暴雨将一树果实全都砸在地上,散发出腐烂而甜美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