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没料到,宁安公主第二日一早忽然要走。
“殿下前几日不是还好好的?”
巍咸西听闻消息有些惊讶,看了眼立于她身旁的苏戮,嘴上那句“好好的”也带了点意味深长,“莫不是下官哪里疏忽,招待不周,拂了殿下的兴致?”
谢郁棠嘴上客套着,眼底却是隐隐压着急躁,巍咸西看出她欲去马房取马,不着痕迹拦下:“殿下乃千金之躯万不可大意,还请殿下休息片刻,待下官备好马车轿撵,亲自护送殿下去渡口,毕竟护卫殿下安全,也是下官的职责。”
巍咸西这话讲得合情在理,谢郁棠也不好坚持,便由他带着先去了前殿。
巍咸西在前方领路,眼角余光留意着谢郁棠的鞋,她衣裙太长,遮住大半脚背,但行走动作间,只露出一双素净白底绣鞋,并无一丝荧光粉的痕迹。
今早崔虎来报,说那藏着军械的密室有被进入的痕迹,私藏军械这事,若走路一丝风声,这里所有驻兵,有一个算一个,统统都得掉脑袋,巍咸西当即下令严查整个营口,一个一个的查。
谢郁棠这个时候离开,实在惹人生疑,但她身份摆在这里,没确凿把握之前,他不敢打草惊蛇,只好暂且拖着时间。
巍咸西刚安抚好谢郁棠,从前殿出来,只见一守卫急急跑来:“崔营长有急事,请您马上过去一趟。”
巍咸西赶到后院,见崔虎面前跪着一婢女,这婢女是特地从当地县衙紧急借调的,这几日一直在服侍谢郁棠。
崔虎拿剑指着婢女:“我再问最后一遍,你的鞋去哪儿了?”
那婢女原本还嘴硬,被剑架上脖子,顿时下破了胆:“奴婢把鞋……给、给了宁安公主!”
巍咸西和崔虎对视一眼,崔虎把剑递上几分,厉呵:“到底怎回事?说!”
“奴婢今早伺候公主,公主说她的鞋脏了,她来得匆忙,没带换洗鞋袜,便、便给了钱要奴婢去买,还让女婢找个无人的地方把脏了的鞋烧了……可这是公主的鞋啊,女婢心想反正公主也不要了,与其烧了,不如就、就先收着,过几日拿到黑市上卖了还钱——”
崔虎厉声打断:“公主的鞋在哪?”
女婢吓得磕头在地,惊慌失措,指着院墙角落一棵树:“大人饶命!奴婢就把它埋、埋在这棵树下了,想着等风声过去拿去集市口换钱……”
“奴婢就是一时财迷心态,真的什么都没做,求大人饶命!”
崔虎一掌震开树下的土,只见一双被油纸包住的白底金线暗纹绣鞋露了出来,没被包住的一角鞋尖在阳光下散发出点点萤光。
巍咸西瞳孔骤缩,提剑便向前殿奔去,只见守卫东倒西歪的躺在殿门前,殿里的人早已不知所踪。
后山树林。
谢郁棠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苏戮整理路上踪迹。
修长如玉的手指捡起一根枯枝,握住一头,轻轻波动周边的树叶,盖住他们来时的痕迹,但这痕迹盖得并不高明,显得潦草且匆忙,瞒不过有经验的追查者。
但这种不高明才是高明。
他们此番“出逃”,为的不是成功,而是失败,所以这痕迹既要做出被掩盖过的样子,又不能掩盖得太干净,若隐若现真真假假,才能诱着巍咸西他们毫不起疑地找来。
苏戮似乎极有经验,谢郁棠便将任务交给他,自己找了块石头坐下,坐着坐着,不免觉得无聊,于是一双眼很自然地落到了少年的身上。
他实在生得太好。
发髻拿了柄玉簪松松挽着,弯腰的时候发丝垂落,就算做着拾树枝扫落叶这种事,也矜贵雅致得像是画中公子。?
大概是她的目光太过直白,看着看着便把那少年的耳后看出几点薄红,但他什么都不说,谢郁棠觉得他这反应有趣,便更放肆的盯起来。
苏戮垂眸掰开前路一截伸出来的树枝,看着似是想说什么,犹豫片刻,还是走回谢郁棠坐着的石头前,单膝跪下,微微仰头看她:“主人,可以走了。”
谢郁棠被极大的取悦了。
她心情很好的伸手:“拉我。”
……
少年沉默片刻,掏出一条帕子,把手指一点点擦干净,这才拉她起身。
天空从晌午起便起了阴云,看着是要下雨的样子。
苏戮一边走,一边随手替她掰开眼前挡路的树枝,谢郁棠仰头看了看,“希望巍统领给点力,赶在下雨把我们抓回去,我可不想淋雨。”
话音刚落,只听耳边一道劲风,悬翦已然出鞘,苏戮闪身挡在谢郁棠前,抬手一挥,将射来的箭矢斩成两段。
那断了的箭依旧力道不减,偏了点方向,擦着他的发丝深深没入树干。
四周山林不知何时填满了手持箭驽的士兵,乌压压一群,将他们团团围住。
巍咸西和崔虎持剑站在山坡上。
谢郁棠挑眉:“巍统领,崔大人,这是何意?”
巍咸西晃晃手中绣鞋:“殿下是不是落了东西?”
谢郁棠见那鞋没被烧掉,也不意外,那侍女经她几日观察,是个贪财之人,还曾同院内杂役交流如何倒卖府内财物。
谢郁棠将沾了萤粉的鞋给她,料定她不会烧掉。
再加上那日在密室留下的痕迹,巍咸西和崔虎一定会挨个排查,查到这“物证”并不难。
谢郁棠笑道:“我当是什么,一双鞋而已,竟能劳魏大人如此兴师动众?本宫不要了便是。”
巍咸西冷笑一声,懒得再跟她打哑谜,抬了抬手,四周弓箭手顿时将箭尖齐齐对准谢郁棠。
苏戮护在她身前。
他身姿本就极好,拔剑的瞬间,那股沉静柔和中便多了一分冷冽,如高山扬雪破冰沉渊,却又丝毫不带戾气,如坐拥白骨如山的神祇。
巍咸西压下眼中惊艳,眼神在周围持弓搭箭的士兵上一一扫过,沉声,“世子斩得了一支箭,可斩得了万箭齐发?”
斩不了。
无论怎样的高手,没有任何人能做到在如此密集的箭矢下自保,遑论还要多护一个谢郁棠。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谢郁棠抬眸:“本宫若真死在这里,巍统领以为自己脱得了干系?”
“脱不了干系又如何?”巍咸西冷冷一笑,眼底杀意尽显,“今日若留不下殿下,巍某和这营口所有弟兄的脑袋都得搬家。”
“反正都是死,有宁安公主作陪,在下也不亏。”
这话说的没错。
偷盗军械是杀头重罪,还有那密室中的萤粉更是跟北戎脱不开干系,如今北戎使者入京在即,如此敏感的时间,很容易被政敌拿来做文章,一旦被扣上“通敌叛国”的重罪,诛九族都不是没可能。
谢郁棠若是跟他们硬碰硬,还真有玉石俱焚的可能。
气氛一时绷到极点。
崔虎的手攥紧刀柄,青筋毕露。
谢郁棠却在这个时刻,蓦地扬唇笑了起来。
她生得明艳大气,这么一笑,如同海棠落枝,咚的一声砸开沉寂的水面,连日光都逊色三分。
众人怔愣。
只见涂着丹蔻的手指从广袖中伸出,擦过身前少年的腰,继而柔柔落上他持剑的手背。
谢郁棠原本被苏戮护在身后,她这么一伸手,就好像是从后将他揽入怀中。
怀中的少年一点一点紧绷了身体。
耳后那一小片最薄的皮肤也因着谢郁棠的气息逐渐变红,明明好像并不情愿,但又克制着自己不逃离。
是不愿意拂了她面子么?
谢郁棠心里恶劣的脾性又被撩起,原本只是虚虚搭在少年指背的手指上移半寸,完完全全贴在了那只略僵硬的手上。
他是这样好,这样干净,就连克制都令人着迷。
众人就眼睁睁看着谢郁棠如同缠上神祇的妖女,把那少年揽在怀中,涂着丹蔻的指尖在他手背点了点:“算了。”
宁安公主行事乖张、无视法理、恣意妄为是大兖人尽皆知的,但这般充满占有欲的把人当成所有物般当众调戏,愣是把一触即发的危机局拉扯成风月画,还是相当令人震撼。
崔虎手指在剑柄上敲了敲,偷瞄巍咸西,毫不意外在对方脸上看到近似于空白的表情。
堂堂慕清王府小世子被人如此当众狎昵,众人都以为少年就算不是怒火中烧,也得是嫌恶厌弃,再不济多少得有点忍辱负重,谁知道,小世子看了看两人交叠的手,垂眸静默片刻,收剑入鞘。
……
谢郁棠扬声笑道:“难得巍统领如此热情,本宫再多留几日便是。”
“虚张声势。”
巍咸西冷哼,但也松了口气,扬扬手,立刻便有士兵上去收缴两人兵器。
谢郁棠从袖中扔出一把匕首,一副“我很配合”的表情:“本宫可就带了这么一个防身的玩意儿,你们不会还要搜本宫的身吧。”
士兵扭头看巍咸西。
谢郁棠身份摆在这,她能这般配合已经大大出乎意料,巍咸西见好就收,同谢郁棠作揖回礼:“殿下说这话便是折煞下官了,下官不过是想请殿下和世子到营口再小住几日。刀剑无眼,殿下和世子愿把武器交由下官暂为保管,是信任下官,下官自然也会竭尽所能护佑二位的安全。”
这官腔是打得一套套的。
明明是收缴武器,愣是给说成他们主动上交。
谢郁棠也不戳破。
士兵正欲上前收苏戮的剑,只听谢郁棠出声:“等等。”
巍咸西一凛。
周遭黑洞洞的箭矢从始至终对准二人未放下过。
崔虎也重新握紧剑柄。
谢郁棠故意把气氛重新拉满,然后轻轻一动。
千万支箭头也随着她的动作轻轻一动。
公主轻轻抬手,素净如玉的掌心摊开向上,对持剑的少年轻轻扬了扬。
苏戮默然片刻,双手将悬翦放入她掌心。
谢郁棠把剑递给士兵,颇为体贴,:“苏世子的剑,你们找他要是要不到的,得我来。”
语气里还有点小得意。
巍咸西:“……”
士兵麻木的接过剑。
崔虎松开剑柄,在裤子上抹了把手,这宁安公主他算是见识了,真特娘的比上场打仗还刺激。
回了营口,谢郁棠被单独带到正殿,由于她在后山树林的一系列操纵实在太过震撼,以至于巍咸西见到她都先条件反射地抽了下额角。
巍咸西清咳一声,若无其事地替她斟茶:“殿下,请。”
谢郁棠从容入座。
她刚刚在太阳底下跑了一路,又拉扯半天,口渴得很,仰头就把这茶喝了。
巍咸西挑眉:“殿下不怕茶里有毒?”
谢郁棠放下茶杯:“要杀本宫何必等到现在?下毒这么蠢的事,本宫相信魏大人不会干。”
……
巍咸西额角又是一抽。
好个牙尖嘴利,指桑骂槐。
不过她说“要杀本宫何必等到现在”其实就是知道他想谈条件,毕竟一个是宁安公主,一个是慕清王世子,放是放不得,杀又杀不得,最好的选择就是先把人扣下,然后威逼利诱软硬兼施把人拉上贼船。
巍咸西心中感慨谢郁棠聪明,也懒得再绕弯子,刚要开始谈条件,只听谢郁棠又道:“但本宫劝你不要白费口舌。”
……
“本宫虽然没什么大能耐,但家父教导,一直莫敢忘怀。”
她将茶杯置于案上,静静道,“若与你同流合污,只怕单是戍边将士的亡魂便能让本宫夜不能寐,良心日日饱受煎熬。”
这边是把巍咸西伙同崔虎盗窃军械的事挑明了说了。
巍咸西面色微变,压下眼底一丝杀意:“殿下怕良心受煎熬,就不怕命不久矣吗?”
谢郁棠:“反正都是死,有巍大统领作陪,在下虽然亏了些,但也勉强能接受。”
巍咸西被她这话阴阳得额角直跳。
方才在后山树林,若谢郁棠走,盗窃军械之事败露,巍咸西死,反正都是死,所以他们真敢杀了谢郁棠,谢郁棠也是明白这点,才会放弃抵抗,乖乖跟他们回了营口。
但谢郁棠也可以反过来以此威胁巍咸西——她若真死在这里,皇帝定会让所有人跟着陪葬。
巍咸西早有准备,方才当着众人的面有些话他不好说,“谁说公主是我杀的?公主只是兴致好去船上赏烟花,可谁知烟花意外爆炸,整艘船船毁人亡,下官——虽然护卫不利,但罪不至死。”
谢郁棠脸色微变。
北戎使团不日即将入都,运送烟花的商船往来频繁,船上环境潮湿,为保烟花质量,都会在港口附近集中随机抽箱试放,每每也会引来众人围观,其中不乏王公贵女。
巍咸西若将她绑到船上,点燃炸药,过后伪装成烟花爆炸的意外并不算难。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巍咸西知道谢郁棠已想通其中关节,也不步步紧逼,捏着杯盖将茶叶拨了拨,这才慢悠悠开口,“殿下方才拒绝的太早,但下官不介意再给殿下一个机会——殿下方才说不愿良心日日饱受煎熬,下官这里碰巧有条线索,或许可慰藉倒马关三万将士亡魂。”
倒马关。
三万将士。
谢郁棠瞳孔骤缩,缓了片刻,方才抬眸,眼神锐利逼视巍咸西:“你说什么?”
*
“开元十一年,谢将军的神风骑本在同北戎的拉扯中占尽上风,但不知为何,前线大败,谢将军率三万精兵退守倒马关,谢将军死守三个月,终于力竭战死。”
“而原本处于下风的北戎却一扫颓势,连战连胜,一举攻下数座城池,从此与我大兖攻守逆转。”
屋外终于下起雨,且一下便是倾盆,豆大的雨滴砸着窗,连天色也昏暗下来。
巍咸西察言观色,心知仅是这些不足以打动谢郁棠,于是放下茶盏,拍了拍手,“在下有一旧友,是当年运粮队的士兵。下官现在便将这位旧友请来,同殿下叙叙旧,以表诚意。”
话音落下,一大汉从内室挑帘进来,竟是崔虎。
崔虎同谢郁棠行了个礼,也不废话,“下官当年曾是运粮队的一名普通士兵,专门负责运输京城到边关的粮草。”
谢郁棠顿时明白他的意思。
当年战事吃紧,为防有人克扣粮草,特地抽调巡防营官兵组成了一支运粮队,直接从都城粮库放粮,一路由粮队护送至军营前线,中间不再假手他人。
可崔虎接下来的话石破天惊,“那是开元十一年十月初一,我接到命令护送军粮,按照军规,装粮的箱子上都贴有封条,若封条在到达目的地前破损便是杀头之罪。临近前线,我们遇到敌军偷袭,敌人炮火太猛,我们拼死户卫,才勉强保下军粮,当时有只粮箱在战火中受损,破了封条,长官却让亲卫把那箱子拖到他的营帐,任何人不许靠近。大家都以为是军粮贵重,不得有闪失,也没多想,谁知……我半夜想去河边小解,竟然……”
“我撞见长官和亲卫们拖着那口两箱,把里面的军粮全都倒进河里,足足十几袋!封条破损,长官唯恐上面追查,便索性把整箱粮食全倒了,只留下那些封条完好的送去前线,但……那可是十几袋粮食啊,我舍不得就这么丢了,便一直等,等所有人都回了营帐,我偷偷拿了个布袋准备装点带走。”
崔虎顿了顿,吸了口气,在越下越密的雨声中道,“等我走到倒粮的地方,那里竟、竟全是沙石!没有一粒粮食!我以为是天黑看不清,便记住了地点等第二天天亮,我一个人偷偷溜去河边,把军营驻扎的河道看了个遍,没有一粒粮食……”
谢郁棠手指在衣袖下早已紧握成拳,指尖深深陷进血肉,这疼痛带来的清醒让她在面上维持着不动声色。
军粮被人做了手脚是她在前世已经隐约查到的事实。
倒马关失守,北戎胡军破城而入,为泄愤立威,屠尽谢府满门一百零七人,谢郁棠被母亲藏于暗格,才勉强逃过一劫。
她还记得自己满身血污的从着火的谢府中跑出,看到父亲的尸首被敌军吊在城墙,开膛破腹,腹内全是沙石枯草。
那日之后,倒马关之战便成了大兖上下无人敢提的密辛,所有相关的人事物,死的死,封的封,烧的烧,以至时至今日,倒马关断粮之事竟无人知晓。
前世她虽贵为皇后,但被困于深宫,掣肘颇多,到死也没能查清断粮的真相。
谢郁棠闭了闭眼,缓过喉头排山倒海的咸腥:“当时掌管粮仓的人是谁?”
崔虎迟疑着看向巍咸西。
谢郁棠:“是谁?!”
轰隆一道惊雷。
“曹墉。”
谢郁棠蓦地回头,盯着雷声夜雨中神色晦明的巍咸西。
“你是说户部尚书曹墉?”
*
倾盆大雨中,一直紧闭的屋门吱呀一声开了。
巍咸西跨出门槛,接过下人递上的雨伞,对谢郁棠躬身,“殿下,外面雨大,下官送您回去。”
说是“送”,实则是“押”。
谢郁棠看了眼崔虎领着的全副武装的士兵,倒也未说什么,由巍咸西撑着伞,一路送至下榻的宅院。
刚转过折角,便见几个守卫围在屋门前,似在争执什么,而立于檐下廊前那人,一袭白衣金边暗纹长袍,玉簪束发,长身玉立,手中握着一柄墨色竹骨绸伞。
听到声音,少年纤长浓睫一眨,抬眸于伞檐雨幕中看来。
谢郁棠清晰的听到身旁巍咸西呼吸一顿。
苏戮已经走了过来。
艳色太过逼人,巍咸西喉结不自觉滑动了下,苏戮已将竹骨绸伞撑在了谢郁棠头顶。
那伞完完全全笼着她,没让雨水沾染她分毫。
谢郁棠目光落在少年被雨水打湿的肩颈,不动声色上前一步,和他同立于一柄伞下,扫了眼院内众人,“什么情况?”
“主人,他们要锁住房门和窗户。”
少年声线沉静,在湿润的雨夜低低漾来。
谢郁棠听到那声“主人”,很轻的挑了下眉,她从未要求他在人前唤自己主人,但余光瞥到巍咸西她便瞬间明了。
之前是她亲手把苏戮“送”给巍咸西的,如今她虽把人要了回来,却还未在言语上正式确认过什么。
他这声“主人”,无疑是在告诉巍咸西:我有主了。
思及此处,谢郁棠继而发现,这巍咸西按说也算苏戮的“前上司”,可自她进门到为她撑伞,他的注意力自始至全在她身上。
谢郁棠承认自己有些被取悦到,目光在士兵手中的锁上一点,沉了声对巍咸西和崔虎道,“两位大人这是拿我当犯人关呢?”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重。
巍咸西当即躬身行礼,“殿下言重了,下官也是为殿下着想,殿下既已同意与下官合作,这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等殿下印信到了,在文牒上签了章,下官自然恭恭敬敬把这锁拆了。”
顿了顿,他意味深长,“相信殿下只要是诚心合作,这有锁无锁,并无大碍。”
语气恭敬,态度强硬。
谢郁棠自然明白他担心什么。
“也就是说,只要本宫能给出足够的理由,让你们相信本宫不会踏出屋门半步,这锁也就没必要上了,对吧?”
崔虎同巍咸西对视一眼,都不明白谢郁棠这是何意。
巍咸西谨慎道,“殿下的意思是?”
谢郁棠一指苏戮:“给我条锁链,本宫把他锁床上。”
满堂寂静,天地无声。
只余刷刷雨声叩窗之音。
人们看向雨夜下为谢郁棠静默撑伞的少年,瞬间懂了她的意思——
有此等绝色,谁还舍得下床。
谢郁棠无视众人颜色精彩纷呈的表情,挑眉看向巍崔二人,“这个理由足够吗?”
够。
足够。
太够了。
崔虎咳嗽一声,拿眼角去瞥巍咸西,觉得自己福至心灵,能看透他人心思——巍大统领恨不得被关在屋里的人是他自己。
谢郁棠这根本就是在赤裸裸的挑衅!
巍咸西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恨不得即刻甩袖走人,到底还是克制住了。
崔虎被迫看了这么一出戏,心中叫苦不迭,赶紧叫人拿锁链来,手下显然也被这发展震撼到了,崔虎又喊一声才如梦初醒地跑去办事。
锁链很快被拿来,足有婴儿手腕粗细,由两个守卫一起拎着。
锁链一头被铐在床头,谢郁棠拿在手里掂了掂,勾唇道,“真是瞧得起我们苏世子。”
巍咸西和崔虎都没接话。
谢郁棠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两位大人,这镣铐的长度在屋里走动尚可,但离浴池还有些距离,我们……这澡总归还是该洗的吧。”
这间房本就是营口最好的上房,屋里有床有塌有净室,不远处还有一方水池可供沐浴,只要有人送饭,当真待在屋子里数日不出门也是可行的。
巍咸西已被气过了头,打定主意就算谢郁棠作上天去都不搭半个腔。
崔虎麻木地答:“要洗澡时殿下可差人去我那里取钥匙。”
谢郁棠满意地点点头,看了眼一旁沉默而立的少年。
苏戮默了一瞬,递上手腕。
宽大衣袖随着动作滑落,露出窄窄一截细腕,瓷白如玉,腕骨精致,内侧有微凸的筋。
从皮到骨无一不完美。
巍咸西只看了一眼就别开目光。
祸水。
谢郁棠正要往上铐。
“等等。”
崔虎说,“铐右手。”
谢郁棠也不分辨,从善如流地换了只手,牵起来,“咔哒”一声,镣铐扣住手腕。
她还晃了晃,很有诚意道,“怎么样,崔大人,您亲自检查一下?”
崔虎:“……”
他冲谢郁棠抱了下拳就拉着巍咸西走了。
谢郁棠摸了摸下巴:“你说他们是不是在心里骂本宫“变态”呢。”
巍崔二人走了,但他们带来的守卫还在,将谢郁棠所在的院落细密地围了一圈。
谢郁棠关上房门,看着就看着吧,只要门窗没上锁,就不至于真影响到她的计划。
屋里只剩他们二人。
谢郁棠那张脸皮才后知后觉地薄了一点,觉得自己确实过分了些,一时间没想好该怎么面对被她铐在床上的人。
只听窗沿下一声猫叫,三花猫不知何时钻了进来,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盯着她。
谢郁棠今早走时没看到这小家伙,此时失而复得,几分雀跃地把猫抱起来,擦它被雨淋湿的毛。
但这毛毕竟不能擦到天长地久。
“……要不先喝杯茶?”
她找了个不会错的开头,决定先倒杯茶水以示诚意,伸手去拿桌上的茶壶,却碰到苏戮的手指。
谢郁棠动作一顿。
余光中,细瘦修长的手指拎起茶壶柄,缓缓将茶倒入杯中,然后将茶盏推至她面前。
谢郁棠佯做平静地喝了一口。
……那只手,腕上还特么的扣着她刚锁上的铁镣。
倒是苏戮先开了口:“主人同他们谈了什么条件?”
说到正事谢郁棠也正色起来,丢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将同巍崔二人的对话说与他听。
“所以您答应他们要在通关文牒上签章?”
谢郁棠一愣,没想到苏戮最先关心的是这个。
巍崔二人很清楚,就算他们将谢郁棠囚禁一时,也不能保证她将来不会同陛下举报,最好的做法就是拉她入局,真正同他们绑在一条船上。
“我以没有印信为由暂且拖住了。”
谢郁棠摩挲茶盏边缘,“但我也当着他们的面亲自手书一封去本宫府邸取公主印信,这信写好他们当即便派了人送,快马加鞭,至多三日,便可回来,到时——”
可就再也没有借口了。
苏戮沉吟片刻:“三日应当够了,若那些人无法赶到……”他抬眸看来,神眼沉静温和,说出的话却有千钧,“我护着您杀出去。”
谢郁棠看着面前的少年,恍惚间将他与那个明堂高座,谈笑间生杀予夺的小慕清王重合,眸光顺着他流畅的下颌,平直的肩膀,劲瘦的手臂一路下滑,最终停在冰冷的镣铐之上。
她心思一动,索性起身逼近:“本宫一向是能苦别人就不苦自己,苏世子,你失去的只是一时的自由,但保住的却是本宫的尊严,你应当……不会怪本宫的吧。”
“……”
渣得明明白白。
苏戮被她从桌边逼至床沿,退无可退时,偏过头,睫毛眨了眨:“不会。”
“是不会,还是不会不怪,苏世子你说清——”
谢郁棠愈发来了劲,还要再逗,突然被人握住手腕大力一带,铁链声响,她下意识以手肘撑床保持平衡,等再回过神时,已经把苏戮压在了身下。
……
少年一手还握在她手腕上,神色无辜。
分明是故意的。
明明他才是主动那个,却偏偏把自己搞成一副下位者的姿态。
谢郁棠气笑:“苏世子这规矩学得可真到家。”
让她连一句“犯上”都说不了。
苏戮乌玉似的眸子静静倒映着她,听着这嘲讽的语言也不反驳,指尖在她腕上轻轻勾了一下。
“主人把我锁到床上,是打算今夜与我,同床共眠?”
今夜。
同床共眠。
跟苏戮。
谢郁棠眨了下眼。
她压根就没想过。
她要锁链首先是为了不让门被上锁,然后是为了气巍咸西,再次是惯例觉得调戏苏小世子很有意思,至于把人锁到床上意味着什么,又会有什么后果,她还真是没想过。
——这个发现让谢郁棠暗自心惊。
重生以来她事事筹谋如履薄冰,说一分做三分想十分,像这种自己给自己挖坑还全然没意识的事是全然不该的。难道她的对苏戮已如此信任,所以下意识将对方划归到自己的安全区了吗?
窗外雨声如注,在她沉默的这段时间,仿佛屋内也沾染了潮气,逐渐变得暧昧黏腻起来。
少年安静的躺在她身/下。
两人贴的很近,他的呼吸交缠在她耳边,是很清冽的山尖雪的气息。
即使在这种状态下,即使问出那问题的是他,眼前的少年依旧清清冷冷的不沾丝毫情欲。
谢郁棠不由多看了他一眼,那枚玉簪不知何时掉了,如瀑的青丝绸缎般散开,衬得他整个人瓷白如玉。因为胡人的血统,他的五官比寻常人轮廓更深一些,高挺的鼻、深邃的眼,还有过长的睫毛,都让他清冷中透出些艳丽。
简直天生就是让人狠狠蹂躏,弄到破碎的。
谢郁棠心跳突然快了一瞬,她移开眼,不动声色把自己从苏戮身上摘下来,向偏厅走:“本宫可以睡……”
对着眼前那张顶多算是宽敞的椅子,最后一个字怎么也说不出来。
这间宅院固然是最好最高等的,但她从一开始就是打着给苏戮“解药”的旗号,这几日更是无时无刻不在营造一种“本宫玩很大很猛”的假象。
因此备房的下人根本不觉得这间房里需要第二处可以睡人的地方,把惯例都会摆在偏厅的一张床榻换成小了一圈的矮榻。
与其说是用来睡人,不如说是用来喝酒斟茶谈风月的。
那些人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很贴心呐。
那张矮榻,她睡上去都伸不直腿,更别说比她还高一个头的苏戮了。
谢郁棠神色复杂,他前几日睡在这里,肯定是休息不好的,怎么从来不说?
……不过说了又如何,难道谢郁棠就会放他去床上同她一起睡吗?
那必然是不会的。
想到这里,谢郁棠又默默闭上了嘴。
苏戮似乎早就知她心中所想,勾了下唇,手撑着床沿,语调静淡温和:“主人还是来床上睡吧,夜里寒凉,又下了雨,睡在塌上会冷。”
腕上的镣铐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在这样的雨夜,配上那样一张脸,实在太有催情效果。
谢郁棠沉默片刻,忽地扯嘴一笑:“苏世子反抗不了还敢叫我去床上睡,就不怕我晚上对你做点什么?”
苏戮闻言,抬眸看她:“主人会吗?”
谢郁棠:“……”
上一次与男子同榻而眠大概还是她刚封后不久,她对蔺檀情意尚笃,又有从龙之功,蔺檀也还未厌烦敷衍她,两人也过过一段“琴瑟和鸣”的日子。
事后想来,蔺檀分明有很多破绽,只是她被自以为的情意蒙了眼,不愿听不愿看不愿想罢了。
“看来主人不会。”苏戮看着谢郁棠渐冷下去的神色,便知她心中所想,他垂眸勾了下唇,“那我还担心什么。”
笃定的语气,十分确定她不会碰他。
谢郁棠闻言抬眸,只见少年整理了一下蜿蜒的铁链,把它贴墙摆在自己内侧,不会妨碍到睡在外侧的人。
……
谢郁棠迟疑片刻,终究还是走过去。
这几日桩桩件件的事都要谋划,她必须要休息好,才能打起十二分精神以便随时应对。
留给她的位置很宽敞,两个人并排躺下中间还留有仅两拳宽的距离,完全不用担心碰到对方。
谢郁棠一开始还有些局促,听着窗外雨声淋漓,身边人清浅安静的呼吸,也慢慢放松下来,渐渐有了睡意。
直到她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身旁的少年才静静睁眼,很缓很长的呼出一口气。
窗外下着雨,她在身边安睡。
这是他前世从未曾奢求过的绮梦。
苏戮的眼神很轻柔的落在谢郁棠睡熟的侧颜,她似在梦里也有烦忧,眉头浅浅皱着。
他抬手想抚平那道细纹,却在指尖即将触到的刹那顿住,慢慢收了回去。
只替她将被角又压紧几分。
谢郁棠再睁眼时天光已大亮。
她不是夜夜好眠的人,刚重生那段时日她每晚都做噩梦,梦里被蔺檀一刀捅穿胸膛,黏稠的血铺天盖地,像茧一样想挣却挣不得,后来终于渐渐好些,但都没有一日同昨晚那般一夜好眠。
“主人醒了?”
谢郁棠扭头,对上一双沉静的压着笑的眸子,她微微一愣,只听少年道,“您再休息一会,我去叫人备热水。”
她愣愣的看着他下床,将屋门推开一条缝,低声同人吩咐什么。
床头的雕花烛台燃了一半,等他重又合上门,她盯着那支半燃的烛,“这里面可加了药?”
苏戮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顿了片刻,“不曾。”
他很快明白她的意思,“主人可是昨夜睡的不错?”
“嗯。”
谢郁棠抬手揉了揉额角,“我担心他们下了药。”
少年却并未回应,谢郁棠抬眸,只见苏戮立在门前,低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阳光自檀木门框斜洒下来,他的眉眼鼻唇都渡了一层浅淡的金。
直到她疑惑的眼神落到他身上,少年才回过神来,走过来屈膝跪在她床榻前,认真道,“这屋里的东西我回来时已一一查过,不曾发现异常。”
他顿了片刻,轻轻扬起嘴角,“也许主人日后都会好眠。”
谢郁棠知道没下东西就放了心,只道是昨夜太累,也无意说什么去驳他的好意。
她不知道的是,少年衣袖下的手指一瞬间紧握成拳,骨指泛白——她是有多痛,才会重活一世,依旧把自己囚于渊薮,以至夜夜不得安眠。
谢郁棠和他一样是重生的事,苏戮几乎已经可以确定。
他曾对她直言蔺檀并非良人,换做以往谢郁棠就算不对他责罚也定会出言维护,可那日她只是不置可否地让他起身,便将话题转向她更关心的事上,譬如复仇、譬如权力。
她的转变让他惊艳,也让他心痛。
那么这一世,他不会再让她输。
门外很快将水盆和巾帕送了进来,苏戮接过,将毛巾在温水中打湿,伺候她洗脸擦手,他的神情沉静温和,低垂着眼睫仿佛在侍弄世间珍宝,末了,他将水盆巾帕递给门外,从梳妆台上取了支檀木梳,对谢郁棠道:“我为您绾发梳髻。”
他从容自然的仿佛一直就是这样为她铺床打扇绾发梳洗的小倌。
谢郁棠本想说不用,反正也不出门,哑然片刻,终究还是坐到妆奁台前,由着他为自己侍弄。
因着动作的原因,衣袖顺着少年的小臂滑下半截,露出精致的腕骨和内侧微凸的筋。
妆奁台离床不远,链子的长度还够,从床头一路逶迤拖延至他腕间,发出窸窣的脆响。
谢郁棠目光在他腕间落了片刻,在少年准备去拿发簪时蓦地扣住他的小臂。
少年的动作便停了下来。
他的皮肤细嫩得跟玉胎上的薄雪似的,不过被镣铐磨了一宿,手腕便微微泛红。
知道的晓得这是纵马握剑的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养在深闺的世家公子。
谢郁棠把人拉至身前,手腕微沉往下一压,苏戮便顺着她的力道屈膝跪在了身前。
谢郁棠一手挑起他的下巴,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瞬表情:“苏世子,本宫这样对你,你心中可有不平?”
苏戮垂着的睫毛颤了颤,正要开口,谢郁棠加重手上力道,“说实话。”
苏戮默了片刻:“……有。”
果然。
谢郁棠一哂,正要收手,只听少年低声道:“主人已经掣肘颇多了。”
她怔愣抬眸。
“我大概知道主人要做什么,既然已经说了做您的刀,那这把刀便会为您所用,无论您用它斩奸杀敌,还是用它砍柴切菜,都可以,刀只是希望主人在使用它的时候可以尽兴。”
“——所以,也请您在用的我的时候,放心大胆的用。这世间给了您太多牵绊,但至少,请在挥刀的时候毫无顾忌。因为——”
他微微一顿,吐字轻而郑重,
“您之所想,便是我之所求。”
谢郁棠半晌不语。
猫不知从哪跑了出来,似是对突然出现的锁链颇感兴趣,仰倒在苏戮膝前的袍角上,用爪子试探地够地上的锁链,弄出一阵清脆细响。
谢郁棠把猫抱到一边,目光复又落到少年泛红的腕间。
“知道了。”她说,“这样的日子不会很久的。”
她求权柄报血海深仇,求立身天地不仰他人辞色,那么,她也会给他名剑宝马创不世之功,给他青史留名享一世荣华。
苏戮明了谢郁棠的意思。
她在许诺。
功名利禄,她以为他是为此跟着她的。
少年纤长浓睫低垂,轻轻“嗯”了一声,笑道:“如此便先谢过主人。”
见他如此,谢郁棠心中也算落定,眼前这人可能对她有点什么别的感觉,她不是感觉不到,至于那感觉是什么,有多少,她都不在意,更懒得探究。
前世她已经用生命给自己上了一课,比起靠不知所起的“情”维持关系,她更相信真金白银绑定的利益。
他们在一架战车之上,没什么比这更让她心安。
她将发簪放进苏戮手中,示意他为自己簪上,手指在膝上敲了敲:“算来时日,宋知州应该也到总兵府了吧。”
*
与此同时,知州宋振打马狂奔两天一夜,总算在天亮时赶到总兵府。
蓑笠下细雨如柱,他衣衫浸湿,胡乱抹了把脸便翻身下马,大步叩响紧闭的门环。
宋振同工部侍郎郑明峻师出同门,再加上年龄相仿志趣相投,在朝中颇为交好,郑明峻前些时日因军械被盗而下狱,宋振亦是多方奔走,但军械被盗兹事体大,陛下又是严查的态度,凡有为之求情者皆遭斥责刑杖,一时间朝中人人自危。
门房更是一早得了吩咐,从门缝里瞧见是宋振,便如见了鬼似的要关门,被宋振一把扣住门沿,从门缝中强硬的递进一物,“把这个给你家大人。”
门房将信将疑的接过,抹去上方雨水,见是一枚玉佩,这玉通体莹润,毫无瑕疵,一看便是极品,非寻常达官显贵能得之物。
门房心中惊疑不定,说了句“稍等”便去通传自家大人。
宋振等了片刻,闭紧的大门被人从内猛的拉开,总兵府尹庄鸿飞竟是连蓑笠都来不及带,披着中衣便冲了出来。
那玉佩正中用小篆刻着一个“棠”字,门房不识,但他绝不会认错。
庄鸿飞举起那枚玉佩坠子,手都在抖:“这、这是、是——”
宋振沉声:“是宁安公主谢郁棠的贴身玉佩。”
庄鸿飞得了确切的答案,心中越更是惊诧:“公主的玉佩怎会在……”
“公主被困营口,需总兵府即刻出兵救援。”
宋振不等他废话,把手里书信往他胸膛上一拍,眼神如刀子贴着蓑笠边沿直直看向庄鸿飞,“这泼天的富贵给你,你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