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啤酒下肚,徐汀云的表情已然有变。并不是撒酒疯,而是眼神的涣散松动。
某人介绍自己残破酒量的场景历历在目。
华松栩没参与其他两人的谈话,百无聊赖地用筷子戳弄鸡骨头,实则余光始终留意。果然,十分钟之后,徐汀云缓缓推开面前的碗筷,像根面条一样吧唧——贴桌上睡着了。
韩慕泽:……
周耀:……
“他、不能喝酒?”韩慕泽问。
“我不知道啊!”周耀伸出食指小心靠近,然后猛一戳那颗乌黑的脑袋,没反应,遂得出结论:“嗯,他不能喝酒。”
华松栩用指节抵住眉心,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没有语言能描述她此刻的心情——窝了一肚子火还没掰扯明白,当事人醉晕了。
周耀挠头,“不是,那他喝什么啊?就因为说讨吉利?”
韩慕泽不着痕迹地看向华松栩,“一直趴着也不是个事,先送他回去吧。”
周耀比划了下,可小徐人高马大的着实不好下手,“这……抬不回去吧?”
进退两难之时,华松栩给自己倒了杯茶,和韩慕泽放在桌上的酒杯一碰,然后一饮而尽,“以茶代酒,恭喜。”
说罢,她绕至另一边,冲徐汀云后背狠狠来了一下,“别睡了,起来!”
这一掌周耀看着都忍不住瑟缩,谁料小徐蛄蛹着换了个姿势,又不动了。
“能叫起来吗?”他呲牙,“不然让睡着?”
“睡什么睡?”华松栩冷嗤,直接抄脖子强制直立,“起来!”
失去支点的徐汀云终于舍得重启,眼珠子打了个转后,精准地落在了华松栩身上。
他喝酒不上脸,不仔细看的话和往常没什么区别。可偏偏这张沉稳清俊的脸上,是一双失焦的眸子,映了小店暖黄色的灯光后水波粼粼。
华松栩情不自禁地放缓语气,“走,回客栈。”
徐汀云定定看了好一会,将华松栩搭在桌沿的手捧于掌心,“阿栩,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他的语速很慢,语调因为含糊不清显得可怜巴巴,再配上那真挚的狗狗眼……华松栩耳根有点烧。
周耀留意到韩慕泽的神色,催促道:“咳,醒了赶紧回去。”
华松栩嗯了一声,顺势将人拽起来。
徐汀云踉跄了下才站稳,乖乖点头,“好。”
“你们慢慢吃。”
华松栩打了招呼,便牵着醉鬼离开了。
周耀望着相依的身影,笑着摇头,“这小子……”
韩慕泽端起华松栩碰过的酒杯,把玩了好一阵后仰头喝尽。
“收收心吧老韩,那俩铁定要成。”周耀为他满上,想劝,最终还是点到为止。
从馆子到客栈不过五百米的距离,徐汀云走得磕磕绊绊,华松栩只得将他的胳膊架在肩上,另一手揽住窄腰。不仅承重步履维艰,还要忍受醉鬼的嘟囔。
“阿栩……”
“阿栩你别生气……”
“你别不理我行不行?”
总之,翻来覆去都是这几句。
到了客栈门口,华松栩终是忍无可忍,用胳膊肘狠戳他肋骨,“闭嘴!”
“嘶——”徐汀云痛呼,本能地躬了腰。
“装什么呢,我都没用力……”华松栩撇嘴,正要迈过门槛,忽然察觉不对。
她拧眉,稍加力气摁了摁他的肋骨和右臂。
徐汀云靠着门框,摸索着攥住她的手腕,“别动,疼。”
回到房间,华松栩把人丢床上,三下五除二扒了冲锋衣,毫不客气地掀起了贴身速干。
经过风吹日晒徐汀云的脸黑了不少,显得身上更白。而那肤色,趁得那黑紫更加可怖。从侧腰、肋骨到右边手臂,劲瘦的肌肉之上,全是淤青。
华松栩转而又去挽他右边裤腿。果不其然,也是剧烈剐蹭后一道又一道的伤痕。
造成此等伤势的情形无非那几种,每种,都是真正的命悬一线。
华松栩跌坐在床沿,将脸埋在掌心,任由眼泪蜿蜒。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更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那句“希望你不要干涉我的职业生涯”,真枪实弹地刺痛了她,可如果这才是正确的选择呢?
不知过了多久,徐汀云猛地坐了起来,“阿栩?”
“嗯。”华松栩原以为是酒醒了,然后就看到他拿起右脚的鞋往左脚上穿,赶紧拦住,“你要去哪?”
“我还没给你抹药。”徐汀云的动作比平时更外放了些,着急地摸向墙边的背包,“嘴角的伤口都红了,会发炎的!”
华松栩死死咬唇,这才艰难忍住哭腔,“你给我抹过药了。”
“抹过了吗?”徐汀云愣怔。
“嗯。”华松栩推他躺回去,“现在该我给你抹了。”
药棉占了酒精,挨到创口便是剧痛。可徐汀云一声不吭,只是眼都不眨地看着她。
华松栩忽然想到在院中争执时,她曾数次拍开他的右臂,那个力道,他应该是很疼的。可他偏偏什么都没表现出来,甚至一而再再而三地抬手,只为了她那微不足道的伤。
泪珠迅速滑过脸颊,滴落在徐汀云赤裸的胸膛。
“你别哭,都是我的错。”他小心翼翼地说。
华松栩垂下眼帘,“嗯,那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好。”
“为什么以后不让我干涉?为什么不愿意接受捆绑合约?”
“我有点恨自己。”徐汀云声音很轻,却压抑着无数情绪。
华松栩手一抖,“什么?”
“我恨自己没用。如果不是我,你不会受这么多委屈,不会这么仓促的二攀幺妹,也不会冒险不会受伤——”
“徐汀云。”华松栩哑声打断,“你已经很好了,只是需要更多时间去成长!”
“可我不想你等我太久。如果是用这种方式走到你身边,我宁愿我们再晚一些……”
酒劲上头,徐汀云又有些困了,上下眼皮子不停打架,话说得也愈发含糊。
华松栩为他盖好被子,又静坐了不知多久,直到被来电震动唤回神。她从徐汀云的冲锋衣口袋里掏出手机设成静音,却看到了一串熟悉的电话号码。
她一连看了好几遍,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按下了接听键。
华炜的声音霎时打破了这一刻的寂静,华松栩再次泪如雨下。
过去,不说每天,十天半个月里至少有一日会受他狂轰滥炸的骚扰。可自从这次离开海城后,她再也没接到过华炜的电话。
原以为是他终于认清了现实,放弃了。却不想其中,竟然有徐汀云的参与。
她就这样默默听,直到对方口干舌燥地暂停后才开口,“你以后不要给他打电话了。”
“华松栩?!”
“以后不要再跟徐汀云打电话。你要敢再打一次,我就报警说你家暴猥亵亲生女儿,再把这消息散播出去。我不要脸,我也不怕闹得人尽皆知,可你那点生意撑到今天不容易……自己掂量。”
华松栩挂断,缓缓将手机放回桌上,因为失神,不小心碰掉了桌角的本子。于是鬼使神差打开看了一眼,只一眼,便从第一页翻至最后。
今晚,她第二次强行将徐汀云拽了起来。
“阿栩?”再次开机的徐汀云面露茫然,“你怎么在这?”
显然,断片了。
但华松栩什么都顾不得了,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选择婆谬?”
徐汀云抹了把脸,视线聚焦了一瞬后再次涣散,“因为我不能让你替我冒险。”
“那为什么是婆谬?”华松栩晃了晃手里的笔记本,“为什么打乱之前的计划选择婆谬?”
“因为……因为云上觉得我只能攀冰,看不上我搞阿式攀登,还说你能力退步眼光也退步……”徐汀云忿忿道,“婆谬是高山岩石攀登的旗帜,我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你才是对的,他们不该那么说你!”
华松栩深吸一口气,又问:“你为什么有华炜的电话?”
“……我跟他要的。”
“什么时候?”
“就……你从海城飞蓉城那天,我在你走之后,折回去找他了。”
她所有猜测,都得到了证实。
眼看徐汀云又开始东倒西歪,华松栩坐回床沿抓住他左边肩膀晃了又晃,已是方寸大乱,“为什么?你为什么替我做这些?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徐汀云?!”
徐汀云用力眨眼,似乎在努力看清华松栩。持续了好一阵后,抬手托着她的下颌,用拇指蹭去不断滚落的泪珠,温声道:“我不想你哭,不想你难受……别哭了,好不好?”
情窦初开的时期,少男少女渐渐有了心上人,开始悄悄早恋,或深埋心底。步入大学,在青春正茂的年华里,爱情更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唯独华松栩,因为厌恶家庭厌恶婚姻,连带厌恶男女之情。她无法想象有一天会打开心防,和任何一个男人建立亲密的关系。
在徐汀云温柔至极的目光中,华松栩捏住他瘦削的下巴,倾身吻上了那近在咫尺、微抿的薄唇。
她依旧不懂情爱。但她知道眼前人绝无仅有,能遇见,已经花光了前二十九年人生的全部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