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了之

    周耀睡得正香,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吵醒。

    “谁?!”他没好气地吼道。

    “老周,是我。”

    周耀翻了好几次身,这才不情不愿地起来,打开门的时候眼睛都还没完全睁开,“大半夜不睡觉干什么啊?”

    客栈走廊早已熄了灯,华松栩立于幽暗之中,像一尊石雕,一动不动。是以周耀吓一跳,灵醒过来,“阿栩?你怎么了?”

    “方便进屋吗?”

    周耀打开台灯,“来吧。”

    隔着桌子坐定,周耀终于透过昏暗的光,看到华松栩通红的双眼。

    “一晚没睡。”他肯定。

    “嗯。”华松栩低垂着头,一下下捏着后颈,“等天一亮,我就先走了。”

    “走?”周耀那缺觉的大脑运转片刻后嗓音飙升,“你不管你家小徐了?!”

    “我管不了,他也不想让我插手……算了吧。”

    “不是酒后吐真言吗?怎么还谈崩了?”

    华松栩余光瞥见桌上的烟盒,取了一根夹在指尖。

    周耀指了指木质房梁,“禁烟。”

    “没点。”华松栩用拇指一下下摩挲着烟嘴,冷不丁问,“徐汀云从右肩膀胳膊肋骨到右腿全是伤,你知道吗?”

    “什么?!”周耀失声,“这种伤,难道不是——”

    华松栩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你不知道。”

    “这小子!!!”周耀连拍好几下大腿,呼哧呼哧喘气,“跟我说一切顺利,还瞒着我……不行,明天得去医院看看!”

    “后天吧,他喝了酒要睡很长时间。”

    周耀拿了瓶矿泉水,吨吨灌下几大口才平稳了心绪,“既然担心就别走了,等他醒了好好聊一下。”

    “你再看看,这是什么。”华松栩两根指头用力,笔记本贴着桌面滑了过去。

    周耀才看了两页已然动然,“这……功课也太扎实了!黑色字迹是他自己的时间线路规划,蓝色字迹——”

    “是我攀登的情况。”华松栩说。

    周耀哗啦啦往后翻,难以置信道:“你走过这么多雪山……他怎么做到的?”

    华松栩也不知道。

    坐上罗丰那辆越野离开海城时,她没有回头,自此再没回过头,自然不会回顾自己的来时路。

    但有一个人,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用心记录她攀登过的每一座雪山——无论成功失败,又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始终跟随。

    她的每一步、他的每一步,横跨时空一点一滴重叠,都印刻在这看似平平无奇的笔记本中。

    可惜,墨色晕染,终究被八年的漫长阻隔。

    笔记本用了三分之二,翻至最后一页,赫然是徐汀云拍摄的罗普峰南北壁。

    华松栩仰靠在椅子上,脊背不负往日的笔挺,“发现规律了吗?”

    “这家伙不是按照难度排列的。”周耀连连摇头,“贡嘎在K2后面……”

    “因为我没爬过贡嘎。”

    “……他在用这样的方式,走到你身边。”

    独自走过华松栩的来时路,只为有资格和她比肩而立。

    周耀没见过这样的人,没见过这样的事,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憋了好半天后道:“我就说你不该干涉吧?人家本来有自己的节奏,要不是你非要爬幺妹,他怎么会一脑门热去挑战婆谬?”

    华松栩指节轻叩桌面,“自费攀登婆谬,他花了多少钱?”

    周耀一僵,讪笑道:“你操心的事怎么这么多……”

    华松栩缓缓掀起眼皮,眸色锐利,“多少钱?”

    “我不清楚具体。”

    华松栩夺回笔记本,“这么详细的攀登规划,怎么可能不考虑资金?你们有事瞒着我。”

    二人对峙,终究周耀先错开视线,“小徐不让跟你说来着。”

    “那你说还是不说?”

    周耀叹了口气,“也是,你瞒着他的事情他猜到了,他瞒着你的事情你知道也好……他在京市不是有套房吗?”

    华松栩脸色突变,“他——”

    “抵押贷款。”周耀说,“有一阵了。”

    徐汀云家境很好,做高山摄影师收入也还不错,但远不及自费攀登的烧钱程度。这也是为什么,华松栩很迫切地去谈赞助。

    烟从指尖掉落,跌跌撞撞地滚到桌沿,顺着她交叠的双腿最终坠地,终是粘染了灰尘。

    华松栩一字一顿,“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你又能怎么办?你拦得住?”

    华松栩无法回答,因为答案已清晰可见。

    周耀喝完剩下的半瓶水,清了清嗓子,“姐弟恋就是这样,再别说还是同行。两个起点不一样的人想要同频,不是你放慢脚步等他,就是他想办法追你,总有一方付出多一些。”

    华松栩深深埋头于肘间,“我是不是做错了?”

    一只手落在了她的发心。

    周耀学着罗丰的样子,摸了摸华松栩的头,“感情上没有对错。但是吧,你确实得多信任对方一些。”

    这样的安慰方式勾起了华松栩无数记忆,忍不住鼻子发酸,“有吗?”

    “有啊。”周耀说,“记得上周我去找你吗?”

    “嗯。”

    “小徐其实跟我一起去了,在马路对面那家餐厅二楼。”

    华松栩只觉苦涩和甜蜜两种滋味于胸腔内搅拌,最终幻化为倾泻而出的无力感,“……所以你非要坐门口。”

    “他知道拦不下你,又担心他出现影响你,所以选择远远看一眼。”周耀感慨,“这点你要像他学习。易地而处,你怕是会揪住他不许他去吧?”

    “老周,从得到消息到现在,我无时无刻不后怕。怕得快疯了……”华松栩涩然,“我不敢去想,如果他发生任何意外我怎么办?”

    罗丰的意外离去,为所有人蒙上阴影。华松栩切身经历,自然更加强烈。

    周耀吐了口浊气,“你答应他入行的时候,就该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我以为他会按照我的规划稳扎稳打,这样我可以替他规避很多风险。”华松栩想到他说不让自己干涉时的坚定,自嘲一笑,“太自大了是不是?”

    “既然这么放心不下,更应该待在他身边,把人看住了。还走什么?”周耀不解。

    华松栩茫然,“他登顶了婆谬,接下来还会按部就班吗?”

    “……也是。最怕的就是一次成功后开始盲目自信。”

    “只要我在,他就不会放慢脚步。没有人能永远好运,这样下去……”

    迟早会出事。

    华松栩用指尖描摹那遒劲的字迹,在秒针不知疲觉地转动中,眸色从眷恋疏冷。

    “唰!”

    “喂!”周耀大惊,“你这是干什么?”

    华松栩齐齐撕下了最后几页,将笔记本丢了回去,“等醒了还给他,他会明白我的意思。”

    “这种情况,你真能狠心一走了之?”

    华松栩起身,淡声道:“我拉黑了徐汀云的联系方式,你要敢把手机借给他,我连你一起拉黑。”

    “阿栩!”周耀蹙眉,“肖鸣现在回家养伤,泉哥也不在。你一个人能去哪?”

    “那是我的事。以后,徐汀云的情况也不用再跟我讲。”

    到这时候,周耀才看清了华松栩的决绝。他一直以为只是两人闹闹脾气,吵吵架,总归还是会想出办法会和好的。却不想,她是在为这段关系画上句号。

    “遇到小徐这样的人不容易。就这样算了,你甘心?”他问,“有情人之间的矛盾,总归有解决的办法——”

    “什么办法?”

    周耀张了张嘴,想说还是要沟通交流,却也知语言的苍白无力,最终闭口不言。

    开始这行都是因为热爱,因为热爱走得愈来愈远,也愈来愈难以抽身。都说户外上瘾雪山攀登上瘾,绝非空穴来风。

    徐汀云不可能停手,华松栩更是有自己的目标。从徐汀云入行那一刻起,便注定会出现如今的困境。

    华松栩望向窗外吞噬万物的夜色,良久,才慢慢地说:“徐汀云刚才说,与其接受我的安排,他宁愿晚一些认识我……那对我来说,与其看他因为我涉险甚至出现意外,我宁愿我们从来没认识过。”

    周耀最终只是上前拍拍她的肩膀,说了句注意安全。

    华松栩昨天下午匆匆赶来,今日也走得干净利落。她上了车,冲周耀随意挥了挥手,一脚油门拐上柏油路,眨眼间便消失于视线之中。

    周耀心里不是滋味,缩着脖子自言自语,“狠是真狠,也是真自大。要是真能放下,还叮嘱那么多干嘛?”

    虽已六月,凌晨的气温才将过零度。周耀一身速干冻得瑟瑟发抖,急忙冲进客栈。想到华松栩说的某人喝醉要睡很久,便去找老板续房。

    老板重复,“两间房,续一天。”

    周耀补充,“三间,我们三个人。”

    “两间,那个姓韩的小伙半夜就退房了。”

    “退房?”周耀转转眼珠,突然猜到了什么,“不是吧?!”

    华松栩才开出去一公里,便拐进了停车区。

    从昨天开始持续的剧烈情绪波动令她身心俱疲,五感迟钝了很多,再加上还没想好去哪,所以打算先休息一下。

    她从副驾拾起撕下的几页纸,展开,看了又看,直到被敲窗声打断。

    驾驶座外,韩慕泽垮着包,因额发被露水打湿显得有些狼狈。见她面露讶异,他勾唇:“捎我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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