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过中秋节。
中秋节是个快乐的日子,但对江碧青来说一直不是。
这个家族的人围坐两桌,男人坐在大桌边举杯酣饮,女人坐在小桌边照顾孩子。
江碧青呆呆盯着电视上放的幼儿早教动画片。她已经14岁了,看不进去这些,可她不敢换台。
她想去外面看烟花,但是她爸江养财不会允许她提前离座,尽管她吃完饭又在这坐了一个小时。
她能想象到之后的画面:
喝了两三个小时酒的男人烂醉如泥地架住继母的脖子,五岁的弟弟被丢给了她。在半小时磕磕绊绊徒步回家的行程里,那张酒气冲天的嘴会把她、继母和她早亡的妈都骂一遍。
困意止不住地压下来。她低着头,偷偷打着瞌睡。继母看了眼她,没搭理,继续喂弟弟吃东西。
*
“砰”的一声巨响,把江碧青吓醒了。紧接着,是激烈争吵的声音,愤怒的女声年轻,咆哮的男声年老。
江碧青寻声望去,是她的堂姐花燃,还有花燃的爸爸,她的伯伯江养富。今天夜里,就是在江养富家里吃的饭。
“……你没爸?你没爸你以为是谁养着你!”
“我十五岁就出来自己赚钱了,你养个几把你去si吧!!”
“你成天在外头不三不四,那叫赚钱?说出来我都没面啊!”
“我看是你脑子里装的都是精和尿吧!我做什么关你屁事!”
“好了好了……”周围的男人笑着劝架,十几双眼睛却分明互相传着好戏。
在他们之间,有一个无措的女人,眼中蓄满了泪,止不住地淌下来。
那是花燃的母亲,花芳。但没有人在意她。
这段没有意义的争吵最终以花燃摔门离开结束。
江养富愤愤地摔了碗筷,花芳就拿了个扫把去扫地上的碎瓷片。
屋里回荡着江养富训斥花芳的声音。
小桌的小孩们都被这一系列变故吓哭了。男人们也没了喝酒的心思,一个个散场离开,又或者赶着去麻将桌上重聚,谈论这场八卦。
*
江养财今天没喝那么久,出门的时候也半醉不醉。听见弟弟一直在哭,不耐烦地扇了他一巴掌,听到哭声更大了就笑起来,摸摸他的小脑袋。
“儿子对不起,爸爸不是故意的哦。”
继母没说话,抱着弟弟的手紧了紧。
江养财又突然问:“江养富女儿十五岁就打工了啊,江碧青今年也十五了吧?”
江碧青:“十四。”
“那就是虚岁十五。也该出去找工了哦?别找那个女一样的就行,不然被人笑话。”
江碧青有些愕然,脑子发懵。“我还在读初中……”
“你班上不少人都没再读了啊,我十二三岁就没读了。家里也没钱供你读,你早点赚钱帮一点家里。你弟又要长大了,到时候读书又要用钱……”
他开始不满地絮叨起来。如果再开口,那接下来他就一定会开始骂人了。
所以江碧青闭了嘴,憋在心里闷着想。
她成绩其实挺好的。但是家里确实拮据,因为是女孩子,江养财也不想让她再读,觉得没必要。
在这座小镇上,这样的女孩有很多。江碧青总是怀着侥幸,希望自己不会成为她们之一。
但现在侥幸被打破了。
她闭嘴了,江养财还在没完没了地絮叨。那些被泼黑的未来和可能也在她脑子里不断转着。
她突然想哭,旁边的弟弟也在哭,她就有点憋不住,咳出一声哭腔,掉了一滴眼泪。
江养财的巴掌就扇过来了。然后就是骂人。
江碧青发红的眼盯着江养财,牙关咬着,不愿意再掉泪。
江养财看到这样的眼神就火气直冒:“白眼狼瞪什么瞪!眼珠子都给你扣掉!”
说完上手就朝她脸上挠。
她总是温吞隐忍,偶尔忍不住了,才会露出这样小狼崽似的、饱含恨意的眼神。
偏偏往往她这样的时候,自己总是不知道的,然后就会被江养财变本加厉地训斥殴打。
她躲了几下,猝不及防绊到砖头摔了,江养财的拳头就要砸过来。
江碧青却突然感觉有人拽着自己胳膊,往旁边一撇,躲开了这一拳。
她赶紧站起来,回头看见靠着墙咬着烟的花燃。
花燃把她拽到自己身后,厌烦地瞥了一眼江养财,只问她:“你想跟我走么。”
江养财本来还顾忌着是亲戚,听了这话又想打人。
花燃往旁边躲开,又问了一遍。
“跟我走,不用辍学,也不用管这扇肥猪肉。”
*
江碧青憋着的眼泪就莫名其妙地掉下来了。
她听了“肥猪肉”这个词,又忍不住想笑。一边笑一边哭,一边点头说好。
花燃也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笑,拉着江碧青就跑了起来。
江养财暴怒地想追,可长年饮酒、肥胖又衰弱的中年身躯,怎么也追不上两个正值青春的女孩。
继母好像拉了一下江养财,江养财就立刻冲继母发起脾气来。
小镇的路灯昏黄,有的还都坏掉了。她们小心又迅速地避开地上的积水和砖块,把嘈杂的骂声与哭声都抛在身后。
花燃温热却有力的掌心握着她的手腕,皮肤相贴处汗淋淋的,让她也全身发热。
心跳得很快,呼吸声也很快。但是风很凉爽,吹着她们的长发。
江碧青止不住地想笑。
笑意像羽毛轻飘飘游走在她全身里外,她全身都想笑。
她一边跑一边笑,脸上的泪痕逐渐被风干。
江碧青第一次这样畅快,这样轻盈,这样自由。
中秋节的月色很美,在她们奔跑的时候也跟在身边,照出一片能够前行的辉光。
江碧青也终于第一次看到今夜的月色很美——
不是因为“团圆”,而是因为“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