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燃带着江碧青在一间小旅馆住下了。
那是她几年以来,每次回镇时的临时居所。
那个年代的小镇旅馆,像这样游走在灰色地带,不过问住客是否成年的,有很多。
进了房门,花燃指挥着江碧青把东西放下,去洗澡。
江碧青还背着个书包呢,每次去别人家吃饭她都带。
因为如果江养财醉太过了,直接在别人家里睡下了,她就要在别人家完成作业,明早也从别人家出发去学校。
她放下书包。衣服没有换洗的,但她又不敢开口——那样太麻烦花燃了。
花燃看出来了,说:“你先洗着,衣服我给你去买。”
江碧青一惊:“可是……”
然后她真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花燃,把她从父母那,可以说抢走了;她全身上下,只有一套衣服和一个书包。不管现在买不买,之后也是一定要买的。
之后?之后怎么办?真的不回去了吗?
花燃只是她的堂姐,还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凭什么要养着她?
花燃其实也才十九岁,真的能养得起她吗?她不是累赘吗?
花燃说能不让她辍学,但又不是她的家长,她有什么办法?
万一江养财找来了怎么办?打花燃怎么办?
万一江养财报警,要把花燃抓起来怎么办?
无数个“怎么办”“为什么”兜头砸了下来,把江碧青的心压的沉甸甸的。
就在前不久,因为年少冲动做下的决定,奔跑时抛在脑后的顾虑,都重新占据脑海。
江碧青思来想去,无数的顾虑最终都指向一个结果:
她重新回到江养财的家,受到变本加厉的欺侮;
花燃因为她受牵连拖累,等她离开之后,她们也再无瓜葛。
*
温热的指尖点在江碧青脑门上,带着一股花香。
“你脑补什么呢?怎么好像快哭了?”花燃好笑,“给你买套衣服不至于这么感动吧?要这样以后有你哭的。”
她顿了顿,给江碧青解释:“你放心,我有办法。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江碧青不知道她是什么办法,但现下也只好将疑问都咽下去,只把感激与决心留在心中。
她要尽己所能帮助花燃,不拖累花燃。如果江养财真的找来了,那她就在花燃被江养财使绊子之前,回江养财家去。
*
江碧青还在洗澡的时候,花燃已经买完衣服回来了。
她在房间里打电话。
江碧青听不太清,只意识她打电话的对象不止一个人。
“……三个。”
“先租两个月吧……”
“秦姐……过段时间再去嘛。”
江碧青洗完澡,叫花燃,花燃就把新衣服从门缝里递过去。
她顺便报了个地址:“明天放学你就回这里,是我在这租的房子。”
原来说“先租两个月”,就是因为她啊。
她果然拖累花燃了。
花燃在县城工作,她会待在这吗?两个月之后呢?
江碧青知道自己又开始胡思乱想了,但她没法控制住。
花燃拍了一把她的脑袋,说:“别多想,这是我的计划。”
她咳了两声,帮江碧青把门关上了。
*
等花燃也洗完澡,江碧青写完作业,终于能上床休息了。
这个小旅馆的房间只有一张床。而且两个都是女孩子,也不用顾忌什么。
花燃的头发长长的,带着洗发水的香,弯弯绕绕撩到江碧青的脸颊上。
江碧青觉得这个情景有点眼熟。好像在她更小一点的时候,也发生过。
那是她十一岁左右吧,花燃十六岁。也是过节的时候,她跟着江养财去江养富家吃饭。
那个时候,花燃还叫江冉,和江养富的关系虽然也僵,但没现在那么差。逢年过节,花燃会从县城回来一起吃饭。
江养富家小孩很多,全都是女孩——据说还送出去几个,可是花芳不管怎么生,就是生不出男孩。
江养富家里比江养财稍微好一些,但要养这么多孩子,也支撑不住。
花燃作为家中的大姐,早早承担起赚钱的责任,十五岁就到县城打工了。
等到她再回来的时候,她的小房间已经被杂物和妹妹们填满,再住不进一个离家太久的女儿。
那天晚上,江养财喝得太醉了。原本江冉的房间、或者妹妹们的房间,又被收拾出来,给江养财、继母和弟弟睡。
肯定是睡不下的,继母待在那个房间,其实也只是照顾江养财和弟弟而已。
更别说江碧青了。
于是花燃带着江碧青,在镇上的旅馆睡了一晚。
——对,就是这间旅馆。
那天晚上,花燃也和江碧青睡一张床。
花燃柔软的胸脯贴着江碧青的脸颊,沐浴露的味道之下还残余着白天的劣质香水味;
她讲述着她与前男友们的故事,讲述着她嬉笑怒骂的过往和未来,像一朵庸俗廉价却又热烈张扬的玫瑰。
实在是太微不足道的记忆了。以至于江碧青之后记得的,不过是沐浴露的香味,劣质香水味,还有花燃张扬的笑脸。
直到今夜场景再现,才回忆起那时发生的其他细节。
江碧青潜意识一直信任着花燃、亲近着花燃。
这也是为什么花燃说跟她走,她还没想清楚后果,就这么跟她跑了的原因。
*
“姐姐,你为什么要把我带走啊?”
江碧青绕着花燃的头发,终于忍不住问。
花燃就噗噗的笑。
“我还想着你到底能憋多久。就这么把你带走了,你还什么都不问。”
江碧青不高兴花燃笑她。
她搂住花燃的腰,把脸埋过去,不想看花燃的脸。
花燃摸摸江碧青的头,笑着说:
“因为看你忍着掉眼泪瞪人的样子,好像看到从前的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