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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燃工作的表带厂坐落在人烟稀少的小镇边缘。
厂区前是普通的二层民居围成的院落。在打开这个院落的大门之后,还要再打开一扇巨大的铁门,才是表带厂的厂区。
而厂区后是围墙与铁丝,无人的郊外。
如此隐蔽,如此普通,以至于哪怕有谁前来,一时半会也想不到这会是一个工厂。
厂区的空气中漂浮着不可见的铁屑。初次来这里的人,往往会闻到一股奇怪的恶臭。
越靠近厂区中心,机器轰鸣声越大。人们必须相互呼喊,才能听见对方说的话。
厂棚很高很大,遮住了大半的阳光,又因为黑色的铁屑附着在一切事物的表面,这里总是显得很暗。
面容憔悴的人,穿着沾满了沉积铁屑、发灰发黑的衣服,在自己的工位上忙碌着。
口罩和手套是不配备的。这里的工人太多,若是每人都要安排口罩手套,成本就太高了。工人们自己也大都不愿意去买,毕竟老板自己都不以为意,在这样的环境下待了这么多年。
厕所靠近机器切割区,是污染最严重的地方,墙壁地面都糊了一层厚厚的黑色铁泥。若是想上厕所,就要穿过机器的巨大噪音和混合着藻苔和铁屑的积水。
加工前准备、质检、包装在同一个车间。阳光照不进来,每一个工位顶部就都装了管状灯,昼夜不分地开着,以便工人们能更好地用眼睛注意到表带的细节。在这样的车间工作,黑色铁屑底下的脸色,就往往是苍白的。
而这已经是厂里条件最好的车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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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未注册、没有营业执照的私厂。
——为什么不注册?这里有这样多的员工。
——就是因为有这样多的员工。若是注册登记了,就要接受时不时的检查,工人们还有了拿法律跟老板干仗的可能。因此,最好一开始就不要守法,买通邻居和巡逻发现这里的人,还愿意来这工作的,就应有了接受无条件压榨的自觉。
更何况,已注册的工厂,工人的忍耐力也是很强的;未注册的工厂工人,就再不能掀起什么乱子了。他们通通都没有签订劳务合同,大都也没有接受多少教育,甚至不知道能用法律保护自己的权益。
那太遥远了。“法律”降临在自己和周围人身上的时候,只会感到畏惧。它于他们而言代表着惩戒,并且往往自己会成为被惩戒的对象——也就是说,法律是不能成为武器的,至少不可能成为他们的武器。
其他的类似的人们,诸如工地上雇佣的临时的建筑工(这种“临时”往往长达几月甚至几年之久),已注册工厂里被老板和正式工人雇佣的非正式工人等等,也都有着这样的境遇。
接受的压迫是更赤裸的,从早晨干到黑夜,往往还冒着威胁生命和健康的风险;
工资是上级口头承诺的,等到临发的时候,若是没拿出来,也不能说什么,拖欠几个月也是有的事。
几十年前,愤怒的人们举起了镰刀和锤子,包身工的制度在这片土地上被摧毁了;
然而现在,奴隶主们又通过种种手段,创造出了“新型包身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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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燃怎么会到这种地方工作?这个表带厂怎么能招到这么多人?
在长水镇,表带厂的工资并不低,如果不拖欠的话。在就业机会较少的乡镇地区,其实是一份还不错的工作。
并且这里不仅工资比较高,还有便宜的员工餐和宿舍。
虽然一顿饭常常偷工减料,宿舍是多人一间、没有厕所,浴室只有一个水龙头和一张破帘子。
但好歹是有。
更何况他们之中,还有被同乡介绍来异地打工的人,有从更落后的邻国偷渡来的、不通语言、没有身份的人。并不只有镇上的居民而已。
至于花燃,长水镇没有KTV,没有夜市,也没有什么雇佣人还工资高的店面。
花燃在镇上,不能依靠谁,又没有资金、材料、行业人脉和知识储备,能够自己开间小店或在菜市场摆个摊。
表带厂的厂工,就是她在这能做的、工资最高的岗位了。
即便不吃这里的员工餐,不住这里的宿舍,也足够吸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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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花燃把江碧青带走的第四天。
前天,江养财来学校抓江碧青,被花燃收买的保安拦住了,又被雇的三个打手打了一顿,之后就都没有再来。
昨天,花燃正式开始上班,她只在早上出门、中午吃饭和晚上休息时见到了花燃,下午吃饭的时候都没回来。
今天,在江碧青的强烈要求之下,花燃在江碧青放学之后,把她接到了自己工作的地方帮忙。
她只是觉得花燃好忙,忙得这么晚,就很累。
她想帮帮花燃,也想多和花燃待一会,不只是早上出门、中午吃饭和晚上休息的一点时间。
她没有想到,这里会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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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碧青自从走进表带厂,就总有些沉默。
花燃的工作内容是贴表带。这种工作比较简单,入门容易,适合她以及江碧青这种力气小一些的新手。
这属于加工前准备的步骤。把不同型号的布胶带按照刻痕贴到表带上,贴的越多,工钱越多。
江碧青很快学会了。此后便一言不发地贴着带。偶尔花燃叫她一声,她才应一声。
就这样重复的乏味工作,工人们从早上八点持续到晚上九点下班。其中只有中午一个半小时、下午半小时的吃饭和休息时间。
可是到了晚上九点,车间里大部分人却还都没走,或按照老板的指示赶货、或自己想再多赚一点。
大多数时候,她们会做到十点;若是忙一些,十一点多也是常有的事。
花燃昨天也加班了。今天因为江碧青在,不想让她跟着自己加班,就准时回去。
路上,花燃有意开着玩笑,逗江碧青。
花燃在这里,看着其实并不多么难受。她像是一尾生命力顽强的鱼,到了哪个池塘都能活得自在。
事实上,花燃刚把江碧青带进厂房,就有人好奇地问她是谁。江碧青学贴表带的时候,也有人热情地来帮着花燃教。
女老板看起来也挺喜欢花燃,喜欢一边质检一边和花燃聊天,还逗江碧青,问她做的工钱是给花燃呢,还是她自己保管。
她们看起来并没有那样死气沉沉,又或者那样面目分明的好坏;从表面上看来,她们人都挺好,挺和蔼,老板和员工的关系看起来也不错。
于是江碧青自己也有些想不通,那份沉甸甸的心疼和悲伤是从何而来。
她模模糊糊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这可怕如此明显,却又被掩饰在了温和的水面之下。
而所有人看起来都只看到了温和的水面。所以她就分不清,那水面下的可怕是不是她的错觉。
她脑子里有很多想法,很多情绪,很多问题。
她想问花燃能不能换个工作,却又深知自己没有置喙的资格,花燃是因为她才不得不待在这个小镇上,一个人要养活两个人。
她想问花燃要不要戴口罩,可是花燃包括工厂里的几乎所有人,看起来都对口罩不甚在意。
这里不止花燃一个年轻人。她们都出卖自己的青春、健康和寿命,在这个黑色的工厂里赚取工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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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燃其实并不是不知道江碧青在想什么。
只是她自己也很难说清楚,究竟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
她看起来很勇敢、很热烈,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软弱、有多少次妥协。
就像她明明和江养富撕破了脸皮,连名字都改了,却仍然在回镇的时候,把赚到的大部分钱都给了花芳,哪怕知道花芳会在之后又给江养富。
就像她每次回镇其实都是为了劝花芳带着妹妹们离开,跟花芳担保自己能养活她们,但花芳每次不愿意,她也只能给完钱就离开。
多年以来,她一直感到孤独。
母亲是受害者,却并不感到受害,她和江养富生活在一起,也站在一起,不认可她的离经叛道和特立独行;妹妹们要么和母亲一样,要么就还太小,什么都不知道。
那天中秋,家家户户团圆的日子。因此她身在异地,就格外感到孤独。
哪怕她明知回去也并不能缓解她的孤独,她还是回去了。
然后就是和之前任何一次一样,劝说,拒绝,给钱,离开。唯一一点不太寻常,就是被江养富看到了,呛了几句嘴。
这一家人的团圆,她连饭也没有吃上,就摔门离去。
她漫无目的地乱逛,走到河边抽烟,发呆,看着皎洁的月光倒映在河中央的影子。
然后听到了江养财的说让江碧青辍学。
她爬上路边一看,就看见江碧青小狼崽似的、发红的眼睛。
花燃就想:我要把她带走。
至少她还能把谁从泥潭里拉出来。
而不是明明已经出走,身上捆绑着的共生藤却还深深扎在原地,拖着她回望却无能为力。